這輩子最有成就感的事（下）

有時候匱乏感來自深刻的恐懼和創傷，而且不分階級。我曾經訪問過一位白手起家、擁有豪宅名車、麾下帶領百人團隊的超級業務大王，談到是什麼契機讓他走上業務這條路，並百折不撓地成為這一行的標竿人物呢？

超業大王悠悠說起自己兒時家境貧困，每年寒暑假末了，他的父母都會從衣櫃裡拿出平常慎重收好、最體面的一套衣服，梳洗打扮一番前往村里中的大戶人家拜訪，後來他才得知父母是去向大戶借錢付他與手足的學費。

某一回鄉間舉辦宴席，年幼的超業大王跟著父母一起去同樂，巧遇大戶人家同齡的孩子，說到這裡，超業大王猛眨著眼睛，他下顎抖動，脣形也變得歪扭，倏地間兩道淚水滑過臉頰，「那個時候，我感受到階級……」

我趕忙遞上衛生紙巾，雖然我很想追問大戶的孩子當年到底對超業大王說了什麼、做了什麼，還是對方其實完全沒有針對他做或說任何事，大戶的孩子光是出現在宴席上，就占盡風采，成為人見人愛的焦點，讓他驚覺命運是不公平的，忽然間自卑或察覺到某種極端的匱乏？甚至在歲數是孩童好幾倍的現在，他想來還會激動落淚？但在此時繼續逼近，催促他交代清楚自己的童年陰影未免太白目，我只能先待機，等他重整情緒再談。

然而，恢復鎮定的超業大王再也不肯提他的童年往事，他掛起笑容，說起他因為業績屢創紀錄被公司招待玩遍世界各地，他住過杜拜六星級的帆船飯店、去過馬爾地夫搭豪華遊艇潛水等等。我心裡徒呼負負，做這些不著邊際的表面功夫是何必？讀者想看的是被打趴在地仍不放棄、絕境重生逆轉勝的故事，超業大王明明有很能引發共鳴的致富動機，最後仍顧慮顏面把真心話壓了下去。

事後我反省了與超業大王交手的過程，我是為撰寫報導而來，他則希望世人透過媒體認識他並肯定他的專業，所以在塑造權威形象時，該提不堪回首的往昔嗎？把自己內心最軟的那一塊攤出來是安全的嗎？既然已經說的話收不回來，亡羊補牢之計就是別再透露更多，不妨用各種正面表述覆蓋過尷尬，起碼在面子上扳回一成。

回到和大富豪的訪談現場，他已經建立起防線抵禦所有關於匱乏感的問題了，再從同一個話題切入鐵定是此路不通，我決定換個方式提問：「聽到您這些年來完成這麼多困難的目標，真的很不容易，如果我們聚焦一些，找一個最具代表性的，您認為這輩子到目前為止，最有成就感的事是哪一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