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佛》— 藏人的百年苦難

讀《吃佛》前，當我想到藏人，連結的關鍵字不外乎達賴喇嘛、藏傳佛教、天葬、酥油茶。雖知道達賴喇嘛流亡到印度達蘭拉薩，也聽說過藏人自焚事件，但從沒深入了解，不知道藏人百年來所承受的迫害如此巨大。

作者芭芭拉．德米克寫過《我們最幸福：北韓人民的真實生活》，同樣深入一個不容易見到真相的封閉世界。能帶領讀者深入一個處處有監控，受訪者不敢發聲之地，我由衷佩服。她在書末說道，達賴喇嘛對於中國政府而言如同伏地魔，不僅名字不能被提起，肖像也不能出現。她在拉薩機場轉機時，小心地沒帶任何敏感物品，連電子閱讀器Kindle都事先送人，沒想到《孤獨星球 尼泊爾旅行指南》還是被沒收，因為315頁下方有張小照片，裡面有瞇著眼仔細瞧才看得出的達賴喇嘛！在中國境內採訪藏人、即便是稀鬆平常的問題，也常讓受訪者嚇得臉色發白或馬上掛電話。書中多數寫出名字的人物，多已不在中國境內。

除了長時間多次到不同地方採訪、閱讀許多資料、交叉確認整合，芭芭拉的敘事功力也了得。本書最主要的人物多半來自現今位於四川的阿壩，也就是自焚人數最多的地方（在阿壩，幾乎每個人都有相識的人自焚）。內容以過去美顙王國公主貢寶措為主軸，穿插其他包含僧侶、教師、商人等不同背景的藏人故事，從1930年代中國共產黨的「長征」（中華民國則稱為流竄、西竄）開始，寫到2020年。除了深入藏人歷史、文化及生活，也對中華人民共和國及中國共產黨歷史及反覆運用的手段，有深刻描寫。

書名聽來聳動，卻真有這麼回事。1930年代，共產黨往西逃、躲避國民黨軍隊，那是藏人與中國共產黨首次相遇。因缺糧強取藏人作物、儲糧，宰殺他們的綿羊與犛牛。不僅如此，共產黨士兵發現佛教寺院中不僅有藝術珍寶，獸皮製作的鼓只要煮久一點，就可以拿來吃！而關於「吃佛」可見於某人回憶錄：

當時美顙王國的女王就是貢寶措的奶奶。面對大敵，百分之二十男性都是僧侶、厭惡殺生的藏人社會也得組建軍隊抵抗。後來共產黨軍隊雖然離開，但這吃佛的意象卻也預示藏人日後所遭受更加全面的迫害。

中華人民共和國於1949年成立，初期毛澤東的表現是溫和的，雖然對宗教反感，但承諾達賴喇嘛不會干涉藏人信仰。強迫簽署《十七條協議》，逼西藏放棄獨立。那社會平等的美好願景，讓當時還非常年輕的達賴喇嘛與班禪喇嘛還有西藏知識分子們受到吸引。

但協議只涵蓋西藏自治區，至於青康藏高原東邊的藏人，如阿壩的美顙王國，從根拔起的迫害馬上開始了。1959年，達賴喇嘛面對大批從西藏東邊湧入難民的控訴，與共產黨關係破裂，在面臨中國軍方的威脅下，漏夜離開拉薩、流亡印度。至於與共產黨更為友好的班禪喇嘛，在1962年造訪出生地時發現西藏的乞丐連碗都沒有，寫了「七萬言書」表達不滿，雖然內容以「偉大正確英明的毛主席」開頭，還是做了九年牢。

美顙王國末代公主貢寶措，在1958年大躍進運動開始，全家被迫逃離王宮、開始過著悲慘的人民公社生活。那是段有三千六百萬中國人喪生、幾乎所有人陷入苦難的時期。運動初期，共產黨會進行預防性羈押、逮捕甚至殺害他們認為會反抗的人，並將藏人原本的生存方式完全拔除。除了面臨飢荒，能撫慰心靈的佛教也遭全面瓦解，寺院被毀、文物被燒。

1962年大躍進結束，已過著平凡生活、認真讀著《毛語錄》的貢寶措，怎麼也想不到更悲慘的日子還未到。1966年的文化大革命讓原本具王室身分的一家成為批鬥對象，國王王后都死於非命，貢寶措也被下放到新疆做苦工，直到十年後毛澤東過世，文化大革命結束（但一切絕對都不是毛澤東的錯）。之後，貢寶措結婚生子，這時的她已經完全漢化，只會說中文，對過去選擇了遺忘與寬恕。因其特殊身分在南京成為人大代表，和班禪喇嘛一樣，成為中國多元融合的樣板人物，只要在各種場合擔任人頭、鼓掌拍手就好。不管怎麼樣，改革開放後，幸福就要來了吧？

1988年，在班禪喇嘛的建議及幫助下，貢寶措帶著一個女兒到印度流亡政府學習藏語與文化，並與班禪喇嘛約定下次見面要說藏語，但沒有下次了。1989年，班禪喇嘛過世，當年天安門事件爆發，中國政府又開始在各地進行鎮壓。三月在拉薩宣布戒嚴。貢寶措在那氛圍下被迫與家人分離、再次流放異鄉。

幾十年來，西藏及阿壩等地方的物質生活絕對比過去更好，在政府洗腦、人民噤聲的情況下，未經歷過嚴重苦難的年輕世代應該不會起身反抗吧？如果中國政府沒有持續高壓管制藏人，應該是如此的。也不至於會有如此多年輕藏人自焚。

中國政府一方面宣揚藏人生活無比幸福，卻進駐大批軍隊武警進行管制。只要覺得哪裡可能有異見，就進行預防性羈押，首當其衝的常是僧侶。除了否定班禪喇嘛的轉世靈童，更在2007年發布一項荒謬命令，說要先獲得政府許可才能投胎轉世，藉此想管控藏傳佛教。2008年北京奧運前的鎮壓行動造成包含學生與僧侶在內的許多人喪命，新聞卻粉飾太平，並把矛頭指向藏人的暴力、一切都是達賴集團的指使（這些套路是不是很熟悉？）。凡此種種都讓親身經歷一切、身邊朋友喪生的年輕人們覺醒，一些人更在堅持非暴力的原則下選擇自焚。那勇氣的背後除了想改變藏人處境，應該也是種無奈的抗議吧。

「萬物俱有，只欠自由」是最後一章標題。有些西藏商人即便賺得財富，乖乖不惹麻煩，在今天卻還是連取得護照到中國其他地方遑論其他國家旅行都很困難。原本的第十一世班禪喇嘛已經「被消失」，由中國政府用他們的規則另外冊立班禪喇嘛。很難想像在藏人精神領袖十四世達賴喇嘛過世後，隨著時間推移，未來藏人還會記得什麼？還會有藏人嗎？會不會，所有人都變成最幸福的中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