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至今已經過了兩年多的時間,在危難時刻不少人喊出「同島一命」的口號,企盼所有生活在台灣的人能夠攜手共度難關。當我們去拆解這座島嶼,會發現其中的多元與複雜已超出了社會既有的認知,然而多數在台灣出生、長大的人們並不全然跟上了社會自體接納、成長,與融合的速度。
張騰元導演首部劇情長片《徘徊年代》提供了更加透徹地理解台灣社會的機會,試圖打破人們對於新住民的單一想像。張騰元選擇以新住民作為關注主體並非偶然,他從小就曾看過親戚、鄰居聘請東南亞女性移工、與越南女性成婚等等,他的第一部短片《焉知水粉》亦聚焦越南新住民,更有不少關於東南亞文化的策展經驗,甚至親赴越南探察。在創作《徘徊年代》的劇本之前,張騰元已與台灣的新住民社群有不少接觸,在種種機緣之下,聽聞新住民的生命歷程,也因為他並非帶著創作的「目的性」進行田調,反而挖掘出更多新住民在台灣的多元臉孔與細膩心理。
即使如此,與其說《徘徊年代》聚焦新住民本身,它更想關懷的是新住民在台灣、與他人的關係。本片時空橫亙 90 年代末至現代,聚焦越南女性文慧與秋蘭如何與在地人一同走過時代的動盪。當台灣經歷台海危機、經濟起落、921 大地震之際,恰好是新住民來到台灣的時刻,傳說中令人嚮往的寶島,竟有許多完全無法料到的波濤。新住民在夫家嘗試適應台灣的家庭文化,在台灣這個大家庭中則面臨更複雜的人際關係,學會忖度他人看待他們的眼光。
《徘徊年代》從家庭慢慢延伸到一個社會集體當中,透過全知的視角,去看夫妻或婆媳的矛盾,以及外在環境的狀態,讓觀眾可以察覺新住民甚至每個人的背後難處,極具人文關懷。在演員排戲時,也被導演要求感受角色所處的環境、角色與他人的關係,包括可見的走位,不可見的角色定位,都應該要融入其中,使得電影的節奏具有一種呼吸感。
從議題到畫面,張騰元在片中在在強調了人與人之間的互相影響與牽引。《徘徊年代》最有特色之處在於:並非著重新住民及其家庭的辛酸血淚,而是把「在地」的時空脈絡置入敘事,台灣影響了新住民,新住民也改變了台灣社會,應當將新住民放入台灣社會這個「群體」之中,而非視他們為生活在角落的一群人將其獨立/孤立視之,並打破矗立在彼此之間的無形的牆。
當人們對於台灣、台灣歷史、台灣人的想像改變,納入這群始終存在,卻被忽略的人們時,關於所謂「自己人」的思索,甚或「我們是誰」、「何處是我家」的思辨都將一一浮出。
張騰元認為所有經歷過遷移的世代,一生都將面臨國族認同的難題,有時是選擇題,有時是是非題,在外省族群和新住民身上尤其可見,其認同很少會是單一的,可能有雙重甚至多重認同。而所謂「台灣人」的概念也會隨著時代而有不同的定義:若是 19 世紀的台灣,「台灣人」可能會是比今日更加複合的概念,隨著人們生活在這裡的時間越長,將發展出越發多元,卻符合最多人想像的集合體。正因為台灣的特殊地理位置與政治情勢,使得這裡充滿著不確定性。近二、三十年來台灣人集體陷入了到底要往外發展,還是要開放外人進來的糾結,因此《徘徊年代》在關注新住民的同時,也提供了如何找到共同出路的思考。
本片不僅期待改變人們對於歷史與共同體的想像,亦希望在影像上有所突破。片中可以分成兩段故事,一為九〇年代,二為現代,前者以褐、棕色調為主,後者則偏冷藍,然而時間不斷流逝,即使將歷史一刀劃分,也經常出現宿命般的輪迴與重複,因此在美術與劇情上,都能看到前後呼應之處。
此外,在攝影的部分則透過畫幅作時空上的區隔,在呈現 90 年代時,張騰元選擇用 2.35 比 1 的寬銀幕比例,進入現代時則轉為 4 比 3,他打破許多電影拍攝過去時使用 4 比 3、拍攝現代使用寬銀幕的常規,反其道而行,試圖帶領觀眾,回到那個多數年輕人沒有經歷過,僅能憑著影像、相紙懷想,被現代人重新詮釋的年代。透過寬銀幕將已逝的時空與人們完整地收入其中,而現代則更貼近於當代人望向世界的視角,因為身處當下必有其局限性,用較狹窄的畫面比例,輔以第二段女主角秋蘭的視角,遊走於台灣的社會空間,而導演刻意不拍攝秋蘭的正面,試圖引起觀眾好奇,進而思考當代新住民的多元樣貌,甚至探索更為寬廣的新住民群像。
東南亞與台灣的連結很大程度受到南向、新南向政策的影響,而近三十年來,台灣對東南亞的政策多為政經導向,帶著強烈的目的性;但比起過去,現在更重視東南亞的人才,也逐步改變了台灣社會對東南亞的刻板印象。張騰元所聚焦的東南亞,是台灣「內部」的東南亞,透過電影帶來人文思索,他認為當有志之士思考如何改善新住民處境,並作出相應行動的時候,也要注意某種「弱勢形象」的制約,當人們長期將新住民定位於弱勢族群,便不容易翻轉這樣的社會印象;當人們在認識新住民時,多會以移工、配偶的身份視之,而非一個單純、完整的「人」,他們經常被期待要去代表特定的傳統文化,卻也可能使社會大眾對新住民停留在單一的假想裡面。
《徘徊年代》將鏡頭聚焦台灣內部,當新住民已經跟著社會脈動走到了今日,社會也應該要回應、跟上這個現實,而非停留在過去的空虛想像。張騰元期待未來新住民終能卸除「身份」的標籤,不需再強調「新住民」這個身份,並依照各自的意願保有原鄉的特色,最終達成「族群主流化」的社會。
採訪、撰稿:吳思恩
攝影:ioauue
劇照:ifilm 傳影互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