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踏進水牛位於台北中山區的小套房是在他出發的兩禮拜前。嘰嘰喳喳的門拉開後,映入眼簾的是一張窄小的書桌和床,還有一些細微得難以一時吸收的資訊。我凝視著這些痕跡,直到他指示我把鞋子脫在門口,我才從恍惚的片刻回過神來,踏進玄關。
水牛脫下身上的襯衫並急忙換上寬鬆的Oversized T恤,那件襯衫被水牛一揮手地蓋在他養的老鼠籠上。他拉了一張白色小凳子並把上面的幾隻襪子移到床上。白色條紋的ㄧ隻、adidas 的黃色短襪一隻,還有一隻粉色的長薄絲襪。我坐上白色凳子後隨手把包包放在靠牆的地上,瞥見垃圾桶後沾滿灰塵的另一隻粉色長薄絲襪。今天來水牛的家還有另一件重要的事,就是水牛要請我替他照顧他養的老鼠。
我環顧了房內的格局,啤酒被疊放在木色紙箱的回收區,肉眼掃過就知道一瓶也沒洗乾淨。浴室的地板有乾凅的幾滴血漬,洗手檯面的積水還有幾根香菸泡在裡面。「喔,上次在浴室滑倒結果腳大拇指割破了,那應該是我走出浴室滴到的血啦。」我撿起掉在地上的那包菸,打開把一根一根排列整齊後放回水牛的書桌上。水牛一邊擦拭地上的血跡一邊把散落的一件件髒內褲扔到洗衣籃裡。
「去加州之後有什麼計畫嗎?」
「不知道欸,打算一邊走走看看,然後打點零工。」
「啊!對了我的老鼠,剛剛還沒跟你介紹。」
水牛停下手邊的工作並興奮地將老鼠籠提到我面前。
「他是芥末、她是黑鮪魚、他是花枝,你分辨一下吧。」
地溝鼠又稱為褐鼠,就是水牛養的這三隻老鼠的種類。牠們不可愛還有長長黑黑的尾巴,記得小時候母親恨死了這些褐鼠。不過看得出水牛很疼愛牠們。
「我以前一直有個疑問,那些女生養白白毛毛的老鼠都能這麼愛他們,為什麼褐鼠卻不能愛呢?難道牠們的靈魂有貴賤之別嗎?」
水牛伸出食指順著黑鮪魚的背脊往下滑。
水牛急遽的變化是在這一年。當我發現他的日子變得隨心所欲,即使成績一落千丈也不再像高中時一樣總是繃著一張臉,高談闊論要翻轉自己的人生。當年準備指考時我頹靡喪志。記得有一天,水牛憤怒地扯著我的領子,對我吼了ㄧ大堆像是勵志名言的話後就氣沖沖地走了。我啞然的望著水牛的背影,他的背像重訓後卻沒有好好拉筋的那種緊繃,然後,不知怎麼地,他咻一下就消失在走廊盡頭。
上大學後水牛在日式料理店打工,學做壽司跟用刀用火。雖然我不曾光顧過他的店,但我知道他依舊是那個勤奮不罷休的老樣子,偶爾看到他在限時動態分享照片就栩栩如生了。而雖然他念的是法律系,但他整天都只背英文單字,除此之外就是去聽音樂慢跑。這些是從跟水牛同所學校的同學口中得知的。水牛第一學期住宿舍時因為太邋遢隨便跟室友起了很多爭執,之後他就憤然搬出去了。
記得指考放榜那天,我跟水牛還有指考戰士班的同學一起在熱炒店喝酒慶祝,慶祝我們要邁向下個人生階段了。榜首水牛避不作聲,在大家興高采烈地灌酒唱歌時,水牛迷離地眺望著玻璃窗反射的霓虹燈,而他嘴裡的食物宛如嚼了一世紀還吞不下去一般。慶功酒後,我跟水牛躺在河堤前的草皮上看著星空,水牛的眼睛裡反射了一道我沒見過的、特別細緻憂傷的光。那天的月亮特別圓又亮,他高挺的鼻子與精緻的臉孔在月光下顯得格外悵然若失。
慶功宴後再次見到水牛是大學開學的一個月後。他在客運站叫住了我,我睜大眼睛確認眼前這位已沒有厚實像膨麵包的瀏海且曬得像牛排的人真的是水牛。
「水牛!你怎麼了阿?最近怎麼樣了阿?傳訊息還都不看!」
我拍打水牛壯得令人倍感自卑的手臂,水牛眯起小眼睛盯著我傻傻地笑。
「蛤?去衝浪?去環島?不然呢?」
「你猜不到啦!」
水牛像逗弄小孩一樣挑釁地挑眉,然後隨即從黑色大提袋裡拿出一台底片相機。
「欸,我們兩個來合照。」
沒等我準備好水牛就按下了快門,我慌忙的樣子惹得他哈哈大笑。
這是我們的第一張單獨合照,說來特別,我人生中第一次跟水牛鬧彆扭也是跟拍照有關,不過這已經是距今超過五年以上的事了。
國ㄧ的家長會辦得特別浮誇風光,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全班的家長都來參與。水牛是個冷淡系美男子,他靜靜地坐在母親身邊,雙手整齊疊放在大腿上,像童話書裡的木偶人一樣詭譎地令人忍不住偷瞄了又瞄。我拿著老師借我的相機朝水牛母子拍了一張又一張的照片,而當我還浸潤在影像帶給我的樂趣之時,那一道陰涼的餘光突然向鏡頭掃射來。
「小朋友,沒人教你不可以亂拍別人嗎?」
她走向了我,叩叩的高跟鞋聲彷彿沉重的巨石一節節擊打在我的心臟。水牛皺緊眉頭看向我,我的手腕被她拉扯抬升,像萬花筒一樣繽紛的瞳孔湊近,我的雙眼彷彿被尖銳的沙粒混入了眼眶,淚珠滾落雙頰。
家長會過後,水牛整整一個月不和我說話,他甚至不直眼看我。有時候我懷疑究竟是我應該對他生氣還是他應該對我生氣。而當時,水牛的表情始終讓人找不到一點線索。
2:00pm,我們收拾好了箱箱家當還有一大袋垃圾,水牛決定把多餘且完好的衣服和物品寄給慈善機構。我和水牛雖已認識多年,我們的關係始終維持著謹慎卻又有穩定信任的距離,能成為老鼠們的託付對象我想就是最好的證明。
7月的陽光把不透風的租處曬得炙熱難耐,長方的窗框被投射在赤裸的木板床上,在我記憶中最朦朧心動的畫面便是水牛提起他的黑色大提袋,最後一次環顧這還殘留餘溫的格局,像三分熟牛排的臉上的細紋被勾起的嘴角劃開彷彿飛燕草一般盛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