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新英格蘭醫學雜誌在 2020 年 9 月刊出的文章:隨著新冠肺炎疫情升溫,預期因為隔離政策的施行,將會增加家庭暴力發生的風險。然而,嚴陣以待的家暴專線,卻發現通報量未增反減,有些單位降幅甚至達 50%。專家認為家庭暴力的發生依舊是增加了,通報量的減少,可能與向外求援的管道被阻斷有關。
鍾孟宏導演第六部劇情長片《瀑布》,進到賈靜雯與王淨這對母女屋內的第一顆鏡頭:客廳牆上時鐘翻過 07:30 的那刻,她們美好的中產階級生活,在沒有特別意識下翻到故事的另一軸線,有點像《今天暫時停止》一覺醒來、不知不覺切換到惡夢的開端。母女間日常不過的對話,隱藏幾分對峙的張力,試圖把女兒框在作息時間表裡的母親,試圖掙開母親控制的女兒,這相愛相殺的鋒利故事,因為口罩的存在暗示是疫情年代的縮影,一如新英格蘭醫學雜誌提出的警語。
《瀑布》接續在《陽光普照》之後完成,兩者都以都會作為故事背景、聚焦家內情感的角力、各有一段富含象徵性可直指劇情核心的動畫寓言,甚至是家庭成員一字陳列、直視前方的海報風格,種種層面來看,都狀似孿生之作。
所謂孿生也是因為陳以文、巫建和的父子及賈靜雯、王淨的母女都存在無法去愛的糾纏。陳以文跨不過長子不告而別的挫折,從而對次子築起漠視的高牆;賈靜雯在有待拉皮整頓的屋子裡,兀自布爾喬亞地維持著破鏡重圓的準備姿態,對從中作梗的女兒咄咄逼人。巫建和得離原生家庭更遠些,遠到在高牆陰影壓印不到的地方,才能被重新看見;王淨得放下鋒利的成見,進入母親認知裡扭曲的世界,才能安然地將兩人帶回現實。這些在絕望之境轉圜的痛,讓兩部作品看似孿生。
但《陽光普照》與《瀑布》都壓住一個謎面,前者是長子深不可測的內心狀態、後者是女兒若有似無的敵意,謎面掀開前,同樣採用寫實的手法去經營故事,才會乍看相似。直到長子墜樓、母親病發,兩部片才清楚地分道揚鑣。原來《瀑布》原先誤以為的真實,其實一直是徘徊在精神症狀的虛虛實實間,它見證一個優雅的人剝落、崩潰,進入到心理驚悚類型的範疇。特別是視角還停在賈靜雯的前半段。
妄想:用事實來對質也無法撼動的錯誤想法
幻覺:缺乏外界刺激下仍產生的知覺經驗
賈靜雯半夜醒來聽見屋外傾盆大雨,幾天鎖在房間的女兒,不知道有沒有聽見這場雨。擅自闖入女兒在門上貼著警告的房間,屋內除了從窗外刮進來顫抖的雨和風,床上不見人影。賈靜雯跑到大馬路上,傘也沒撐,心急地張望女兒去了哪裡。
王淨半夜醒來接到電話,不顧隔離期間的限令,在深夜的台北街頭踩著 ubike 前行。鏡頭鎖住王淨的速度,背景的人、車、霓虹燈拖出落速的殘影。王淨跑到急診室門口,健保卡也沒帶,心急地在病人服間辨識熟悉的身影。
這場戲翻轉了觀眾前先建立起來的人物關係。會有這樣的翻轉,是因為創作者在視角的呈現上,刻意以賈靜雯扮演的母親為主體,觀眾所見到王淨這個女兒的反應,並不是基於真實,而是基於母親扭曲過後所詮釋的感受。
再去回想,女兒車上對母親善意的嗤之以鼻、房門上貼的警告標語、餐盤上刮出的 bitch、不戴口罩坐在客廳裡冷冷地說:「我好像生病了」。這些四處蔓延以疫情、隔離作為矛的敵意,都不能解釋為何一場雨,王淨的態度就能轉變得如此劇烈?她擔憂起母親的安危,與先前的叛逆是判若兩人,王淨的表演也從眼神讓我相信女兒沒有作假的痕跡。一切最合理的解釋,是根本沒有這場雨。這場關鍵的雨是母親幻聽與妄想的融合體,是母親扛不住大腦中多巴胺釋放的訊息,將所有假訊息信以為真的關鍵一步。先前母女兩人上學途中、飯桌上、客廳裡的劍拔弩張,出問題的不是女兒,出事的是母親。一個沉浸在思覺失調症逐漸交出現實感的母親。
思覺失調症診斷準則 C:造成障礙的症狀持續六個月以上,此六個月期間至少包含一個月急性期,其餘可將前驅期與殘餘期計算在內。
妄想是為思考內容的偏差,幻覺是為知覺反應的不當活躍,都無法由客觀測量,相當強調罹病者的主觀感受。影視作品在處理精神症狀時,若希望達到觀眾感同身受的效果,抹去現實的痕跡就是必要的手法。不同作品的處理差異,就在精神疾病存在目的、虛實比例的拿捏及切入病程的時間點。
舉《美麗境界》為例,精神症狀幾乎佔盡所有故事篇幅,整部片就是主人翁約翰.納許豐富、活躍且高度系統性的妄想及幻覺展示,接近尾聲的確診,觀眾訝異的多是線索在眼前晃了那麼久竟視而不見,至於約翰.納許是否生病,激不出什麼情緒。至於安東尼.霍普金斯飾演失智老父的《父親》,則遊走在虛實之間,強調觀眾與受記憶散落一地之苦的老父共感。
《瀑布》以疾病的急性發作將故事視角折成兩半,在那場不存在的大雨前,賈靜雯的主觀主導角色關係的建立,此刻經歷周遭什麼都不對勁、卻說不出所以然的妄想性氛圍,就是那句:「她(王淨)的眼神跟以前都不一樣」,以及她對前夫還不斷湧上來的「很有感覺」,都是思覺失調症前驅期、精神症狀還隱隱作祟的典型模樣。
當病程繼續發展,妄想與幻覺凝聚成形,在急性期傾瀉而出,一個人的現實感會逐漸被症狀所完全沉浸。就拿那場不存在的大雨為例子,是夜幻聽結成了雨聲,被驚醒的賈靜雯,閃過一個王淨已經不在家的非現實念頭,她十足信任這個念頭,並不顧一切地衝到路上。正因為這場雨讓賈靜雯卸下她的優雅自持,她的俐落套裝更有著一身精明幹練,取而代之的是沒有性格、缺乏地位象徵的病人服,而故事的視角及行動的主導權在此刻,也挪移到王淨身上。
當王淨成為故事後半的主導,這視角所在就成為觀眾判斷真實的篤定依據──所以當「衛兵在家門口站崗」的妄想歷歷在目,觀眾能不再困惑,靜看女兒如何在疾病的深淵如奧菲斯牽著妻子出地府一般,帶著母親撐破疾病每一刻的試煉。
偶而飄來一陣雨 點點灑落了滿地
也許雨一停 我就能再見到你
也許雨該一直下不停
若《瀑布》交代思覺失調症的病程顯得太過貼近教科書的謹慎工整,那麼創作者處理「水」作為貫串的符碼,就展現了藝術成就上游刃有餘的功力。
將關於「水」的劇情元素重新依因果順序排列,會是這樣的:賈靜雯最初的幻聽,是轟隆隆不知道打哪兒來的水聲。但老大廈整修外牆罩上的大塊藍色帆布,在台北市大遠景中,卻像一堵城市中的瀑布。所以,這對母女住在瀑布的水簾之後。即將發病的母親,鎮日被暗示的視覺意象啟發了錯誤的聽覺體驗,當聽覺的錯誤繼續堆疊,最終細流匯聚出那場不存在、卻栩栩如生的滂沱大雨。
病房走廊上哼著《抉擇》,歌詞中「點點灑落了滿地」,「水」的意象隨著治療、隨著擺脫瀑布或婚姻給予的精神壓力,又從滂沱漸歇漸緩、只剩「點點」的趨勢。出院康復後母女的一段對話,是賈靜雯對精神症狀建立出現實感的開始,她突然懂了最初那轟隆隆的是瀑布,而當下湍急之流已行過平地,一切安好。
不過,創作者加諸在這對母女上的試煉似乎還想留最後一手。當最後一場戲選在代表「行過平地之水」的溪邊作為女兒與一班同學出遊的地點,就是想去驗證折騰這麼久之後,一切是否真能全身而退。這是創作者以實際溪邊出遊、探病情是否安好之虛的借用。
偏偏山上一場雨,洩洪的水如惡龍迅速吞噬河道的寧靜,來不及逃生的王淨生死未卜。隻身在家接到消息的母親,心急如焚地盯著電視螢幕。
只是,最後這場戲,觀眾缺了王淨作為客觀觀點的引導,整個視角被罹病的母親給端過去。暴漲的河水、電視螢幕現身的身影,會不會是另一場幻覺與妄想的騙局?對於結局詮釋的幾分開放性,讓人不寒而慄。
鍾孟宏導演在疫情期間拍攝的《瀑布》,像一記紀錄疫情年代的警鐘。劇中相愛相殺的母女關係,敲開人心隔閡的幢幢鬼影,卻又在妄想扭曲的路上披荊斬棘,尋找信念裡的真善美。觀眾在虛虛實實間,看母女倆相扶相持走過的,是一段不易的奧德賽。
全文劇照、海報提供:本地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