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陳昊儀.攝影/陳材元、陳昊儀.照片提供/清華大學圖書館珍藏資料
秋日午後,披上薄外套、紮起馬尾,照慣例背著小孩準備去公園散步。然而,剛出家門不久,一踏上人行道,我就被「襲擊」了。
突襲我的是一陣風。風銜著濃濃濕草味強行鑽入我鼻腔內,刺醒過往片段,還來不及反應,勁風旋即捲起地面的枯葉在腳邊放肆迴旋,彷彿腳上踩著觔斗雲,要飛去哪裡?人行道兩旁的樹已見黃消瘦。傾刻間,記憶如仙女棒一根根被點醒,再彼此互燃,燒成一片金色天空,赫然驚覺「啊!竟然10年了。」一片落葉飛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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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到黃葉飛舞的季節,清大「楓林小徑」瀰漫濕草味,九降風穿梭其中。
從宿舍前往人社院教室上課,一定得經過楓林小徑。想像中應該是同《未央歌》中的伍寶笙、藺燕梅一樣步履優雅,雙手抱書全身散發知識馨香;然而,手抱著原文書確實一樣,但隨著離人社院越近、小徑坡度越陡,迎來的是呼吸急促、表情猙獰通紅和小腿肌肉僵硬,如果不小心睡過頭,浪漫小路變身「楓林好漢坡」,當日若沒有昧著良心翹課,則是有了跑完馬拉松狼狽進教室的準備。
隨手拾起附近的落葉,握著貌似青春的印記。「想摸摸看嗎?」一歲女兒伸出手抓取我手中的葉子,小手搓揉它直到斷裂,漸漸碎入地面。
在清大的四年青春,幻想自己和《未央歌》裡學生有過交錯,縱然差距近70年的相異時空,切慕一種永恆卻是相同。我原以為的大學生活是,對知識的矜持和清新愛戀,實際畫面卻是,九降風中長髮炸飛的女子在宵夜街啃雞排。
清大宵夜街坐擁許多學生的飢餓足跡,我大四時外宿的後廚房也在這裡。這家「鍋燒意麵」的麵量是一般麵店的1.5倍,每次還特地請老闆放一份麵就好,避免吃不完浪費;湯頭有大骨熬出的滋味及麵體香氣,配料是超豐富的海陸總匯,醃漬過的豬肉絲、小捲、蝦子、蛤蠣、大把高麗菜、魚板,最後打上一顆新鮮雞蛋,煮熟後盛入鐵鍋中,待老闆拎著這份美味前來。整碗吃到剩4分滿時,加上一大匙店內特製辣椒醬,用更刺激的濃香收尾,完成滿足的「兩吃法」。有趣的是,記憶裡的麵香,其實來自蔣公廟對面的「阿順虱目魚肚粥」!
「晚餐的寶寶麵,煮什麼口味好?」女兒手指著黃綠相間的葉子不斷發出咕嚕聲。新竹10月開始吹九降風,轉涼的天氣適合來碗溫湯麵。
此時也是在清夜comebuy買一杯白蘭地可可的季節。前陣子重遊舊地,宵夜街換了一張臉,大三元廣場夷平為停車場,八成的店家已更換,小攤車不斷推陳出新,眷村變為荒草地,僅剩「忠貞新村」石碑仍挺立於村口,守住1949年撤退來台的國軍眷屬記憶。
清大戰後在台重新建校,彷彿赤土崎土地上的一朵學術之花。社會學的階級、人類學的儀式到文學創作的關懷,這些記憶坎在內心深處,往往趁隙以無法預知的角度出發,成為一種自動導航的意識形態,或許就是人文社會學系的最壞與最好,看似沒有「專業」,卻有在各行領域裡獨立思考的底氣,以柔克「現實社會的」剛。
「噠噠!噠!」女兒指著街上亮起的路燈。「你看到亮亮對嗎?」女兒興奮地揮舞手臂回應我。
畢業離開學校的前一晚,與好友們相約清華大草坪,一人一支仙女棒,手臂用力揮舞、在風中搖晃,把握時間奮力畫出我們的科系代號「NTHU HSS」,金色光芒短暫卻燦爛,仙女棒燃盡消逝於空氣中,草坪恢復暗夜色,我們也將各奔東西。
畢業後,我回到故鄉台中。原以為和新竹的緣分斷在10年前一閃一滅的火光中,沒想到幾年後因結婚又重回這塊土地。我與竹塹的緣分似未央的歌曲,女兒成為新竹人化作日常主旋律。
「風在樹枝上輕輕地嘆了一口傍晚將臨時誰都會因一日將逝而生的嘆息。」鹿橋筆下的青春,風很輕,與我的截然不同。秋季傍晚天色暗得快,散步也到了尾聲。
站在原地收拾被打翻的記憶,
不久前襲擊我的風再次撞來,
這次,將我們推往「家」的方向。
註:《未央歌》,鹿橋著,1967年於台灣初版。背景為抗戰時期(1937-1946)位於雲南昆明的西南聯合大學,是由北京、清華和南開三所大學組成。故事裡藉由學生的思維和互動,彰顯人性的真善美,將青春封存在永恆和盼望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