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腦銀幕前的忘年之交

"See you next time!" 摘下耳麥，剛剛結束一堂二十五分鐘的線上英文課。

關掉銀幕前，看到小男孩 J 在教材的面板上畫了一顆愛心給我，他滿臉笑容，眼睛晶晶亮亮的。"See you next time, teacher!" 他對著螢幕用力揮著小手。

記得第一眼看到 J，小小的身軀窩在大人的辦公椅上，臉上沒有太多表情，每問他一個問題，他總會仰頭望向天花板，再看看四周的空氣，紮實認真的想個幾秒，然後給我一個漂亮的答案，有時他會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刻著，使勁把單字完整拼寫在教材的面板上，在銀幕另一頭的我，完全感受得到他的執著，我的眼睛靜靜的盯著他，耐心等候他的學習節奏。

後來 J 成為幾乎每週固定會出現的學生，原本沒有太多臉部表情的他，一打開銀幕，總會高舉雙手，敞開笑臉跟我打招呼「我今天在學校打乒乓球、我吃了水餃，是玉米口味的」他試著用有限的英文單字跟我聊著。

小女孩 L 總喜歡在課堂上跟我分享她收集的角落生物商品，剛好我對這種療癒系的小插畫毫無抵抗能力，現在反而是我很期待她能來上我的課，我想瞧瞧她又收藏了什麼角落生物的新鮮貨，她時不時還會分享她跟姊姊之間的吵架內容，把電腦銀幕這頭的我當樹洞，訴說各種生活小秘密。

「你愛吃牛肉麵嗎？」胖乎乎的男孩 E 是我的開心果，他像是個小小哲學家，我問他的問題，一般的孩子頂多回答Yes或是No，他總要思考再三：「牛肉麵嘛⋯⋯怎麼說呢，也不能說我是很喜歡吃，但我餓的時候的確是會覺得牛肉麵挺好吃，至於我是不是愛吃牛肉麵嘛，這個問題啊，我想一想喔⋯⋯」 E 這種不按牌理出牌的思考邏輯，總惹得我在課堂上忍不住大笑。

才三四歲的 H 整堂課有三分之二的時間在跑來跑去熱情地分享他的玩具，我在他面前表演各種聲調的讚嘆和驚呼之後，會趁機將英文單字和短句穿插在他的玩具展示時間中，有時他的兩隻寵物貓咪從他身邊經過，他會將貓咪抓到鏡頭前跟我打招呼，我還得臨機一動來一段人貓英文對話的橋段。雖然 H 的發音帶著濃濃臭奶呆的稚嫩，但他的字彙量可一點都不亞於其他課堂上的哥哥姊姊！

今年因為台灣掃到了疫情的颱風尾，我英文線上課程的學生從原本大多是大人，變成幾乎清一色是孩子，當時隱隱擔心著台灣家人的情況，線上英文平台很意外地成為我貼近家鄉的慰藉，電腦銀幕裡除了小朋友，還有滿滿的台灣生活感，孩子一邊唸英文單字，背後一邊傳出垃圾車的音樂聲，家人在看電視新聞的聲音，廚房炒菜的鍋子碗盤碰撞聲，雖然以教學的角度來看，會希望小朋友的背景聲是安靜的，好讓他們上課專心，但那一陣子銀幕裡那些流動的家鄉聲響，卻帶給我許多溫暖和安全感。

那一段疫情爆發的期間可以明顯感受到家長急於將孩子往電腦銀幕前送，讓他們在家與孩子緊密的相處能有喘息的空間。每天幾堂課陪伴那些孩子，台灣和法國瞬間零距離，我彷彿和家鄉的人們一同度過一段艱難特殊的時刻，內心從無法跳上飛機回台陪家人的無力感，轉變為滿滿的成就和充實。

曾經，我視教書為畏途，在一群人面前講話，是我個性上的罩門，而成為全職在家工作者之後，尤其是單身的時期，一兩個禮拜完全沒有跟任何人交談是很稀鬆平常的情況。我的外婆還在世的時候，總希望外文系畢業的我能找一份穩定的教職，雖然知道她會失望，我當時還是很堅定的讓她知道我完全不是當老師的料。記得大學畢業後，我曾經去應徵過兒童美語老師的職缺，面試那天我走進補習班看到鋪天蓋地一般迎面而來的小朋友們，嘈雜且混亂，我當場嚇得落荒而逃。

如今，我成為一位每天都想為電腦銀幕裡的孩子們付出點什麼的線上英文老師，只要有空，我就會為這些「忘年之交們」畫一些英文單字圖卡，我甚至試著將自己的繪畫線條再做簡化，讓小朋友們能一看圖就懂，加強他們的學習記憶。從沒有想過，我的愛和熱情除了給自己、另一半和親近的家人朋友，還能再給得更多更遠，我想，此刻天上親愛的外婆應該也會看著我微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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