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時候的迷惘,是生命給的禮物,世間每一個生命,都有他自己獨特的、他自己想要的,甚至是需要的完成方式,沒有任何他人能代替;如果沒能認清自己的特質,自己生命中真心的嚮往,外界的掌聲與喝采,也只是讓人迷惑的虛華,反而容易把自己引向錯誤的生命境地。
圖片來源:【怪咖系列】官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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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的獎牌中迷惘》,是台灣的紀錄片導演楊力州先生,跟隆中向上基金會合作的
【怪咖系列】計劃中的作品。楊力州導演的作品很多,每一部作品,幾乎都有他特定想要關懷、給予力量的一群人,例如,2013年上映的《拔一條河》,關注的對象就是2009年因八八風災受到重創的甲仙鄉鄉民;而【怪咖系列】紀錄片的18部紀錄片,顧名思義,就是把關注的對象,放在相對於社會主流來說,比較特別的族群身上,比方說,同婚生子、胖胖女生......而《在他的獎牌中迷惘》則聚焦在技職體系。
小時候,長輩都會告誡我們,要好好讀書,不然以後就要去當黑手;高中時,每天搭公車時,看著公車站裡站外的高中生,我就像印度人用姓氏分別種性般,用制服區分每個人的等級;在我這個中年人念書的時代,正統的路線是,國中之後念普通高中考大學,念書不行的,才會去讀高職;很長的時間,我一直以為,走傳統路線的我,比走技職路線的人優秀,直到接近中年,看到自己跟身邊不少人的際遇:清大研究所畢業後,在竹科知名上市公司的大學同窗,在工作多年後,痛苦的抱怨,無塵室的排班工作,讓她的身體變得很差,無聊的要命的工作內容,也嚴重殘害她的心靈;國中時,成績很差,被老師鄙視的男同學,高中時,選擇了對我們班同學來說,很少見的技職路線,現在工作家庭都幸福安康;北一女、台大商學院畢業的小學好友,沒有進金融業賺錢,卻寫小說寫出了名號;還有我自己的妹妹,從醫學院畢業以後,順順的在醫院工作多年,現在心甘情願為了孩子,當全職家庭主婦;而我那個從小成績就差到不行,不要說念大學,連高中都差點找不到學校念的弟弟,現在是台灣某家大企業的業務主管,統領眾多學歷比他優秀的同事,為公司開疆拓土......,我才發現,原來,活得好不好,不在他人的口中,而在自己的心中,在你是不是真的認識自己,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輸了自己 贏了世界又如何?
《在他的獎牌中迷惘》是在講參與2019年「國際技能競賽」的油漆國手劉峙亨的故事。對於走傳統升學路線的我來說,對於技職體系完全陌生,看了這部紀錄片,我才知道有
「國際技能競賽」(WorldSkills Competition,WSC)這樣的世界級競技。這個競技號稱是技職界的奧運比賽,但不同於我們今〈2021〉年夏天剛剛舉辦過的奧林匹克運動會是每四年舉辦一次,「國際技能競賽」是每兩年就比賽一次;算算時間,「國際技能競賽」由1950年西班牙發起,到最近的一次2019年,已經辦過45次;舉辦頻率跟次數都如此高的一個國際級競賽,我卻毫無所知,我所屬的同溫層應該也都鮮少人知道;而同樣都是參與世界級比賽的國手,奧運賽事的運動員,跟「國際技能競賽」的技職國手的媒體能見度相較,差別更是如同天壤,可見在台灣的社會裡,技職體系有多麼的不受主流關注。
如同我對高職學生的想像,這部紀錄片的主角劉峙亨,的確不是很會念書的孩子,他在影片中自述,說他從小什麼都不行,沒人看好他,但對美術很有興趣,國中畢業後,他想往美術的方向走,但他父親說,念美術或藝術,能賺錢嗎?要求劉峙亨去念機械、電機之類的實用科目,之後直接留在家裡的鐵工廠工作,既然書不會讀,就早點開始賺錢。
父子兩人在選讀的技職專業項目上無法達成共識,在雙方都各執己見下,劉峙亨休學一年,他父親眼看無法改變劉峙亨的想法,也就隨他去,但也講明,自己做的選擇,後果要自己擔當。
如果你是劉峙亨,接下來你會怎麼做?劉峙亨做了大多數人會做的決定,在高職就讀期間,非常認真學習,課後的時間,當其他同學都在玩的時候,他一個人孤獨的精進專業。
天道酬勤,他以頂尖的技藝,取得了技職類的國手資格,粗曠的爸爸,紅著眼眶說感動,劉峙亨為他們劉家爭光;這也是劉峙亨第一次看爸爸掉眼淚,被看低了那麼久,終於,他做到讓爸爸以他為榮。
國手的身分,讓劉峙亨覺得,責任重大,他不再只是他自己,同時,也代表團體跟國家,為了這份重大的使命,他只有更努力。
然而,他卻在2019年俄羅斯喀山,代表國家參賽的那個時刻迷惘了,多年來孤注一擲的努力,不是為了證明給父親看,就是為了披戴在他身上的國手頭銜,但是他自己在哪裡呢?中學時,單純的對畫畫的喜愛,怎麼不見了?如果這份喜愛不見了,接下來,他要往哪裡走?認真努力了那麼久,他卻在夢想的目標,可望抵達,取得世界榮耀,幾乎僅一步之遙的地方猶豫了。
當我看到這裡時,我心裡浮現的第一個感覺是理解,深深的理解,但觀影過後,經過幾日的沉澱,我卻發自心底,為劉峙亨高興。
年輕時候的迷惘 是生命給的重要禮物
我雖然走的是傳統升學管道,與劉峙亨不同,一直以來都很平庸的我,也遠遠不如劉峙亨的優秀,但他在努力過程中,那個想要證明自己的心情,以及失去自己的迷惘,我也曾經深刻的經歷過。
在上大學以前,我跟家人住在台灣北部的傳統公寓,公寓裡一共十戶人家,一、二樓跟五樓,一共四戶的孩子,跟我是同一屆的同學,學齡後,我們這五個孩子,就不停的被比較;小學時,我們不同班,課業也不吃重,比較還不算激烈,至少對單純的我來說,我的感受並不深刻,即便如此,有一件事情,還是讓我到現在都記憶猶新:忘了是小學幾年級時發生的事,某次月考後,二樓阿姨問我成績,我據實以告後,回家開心跟媽媽說,二樓阿姨說我還不錯呢!媽媽卻臉色下沉斥責我說,二樓的ООО考了九十幾分,我八十幾分的爛成績,還敢覺得不錯?媽媽說,我以後不可以再跟鄰居的叔叔阿姨們說我的成績,免得給他們〈我爸媽〉丟人現眼。
上了國中,不知道為什麼,我這麼普通的人,竟然進了學校裡唯一的,也是首次試辦的升學班,我這幾個鄰居老同學,成績都很好,理所當然也在這一班;升學班的考試非常多,主科老師跟導師都很認真,尤其是導師,無論大小考試,導師都會依照成績,由高到低排名,列表印出來要我們帶回給家長簽名,我跟這幾位鄰居老同學的名次都很穩定,我穩穩的落在班上五十幾位同學中的倒數幾位,他們也都穩穩的站在表頭前面。
我們那個時候,體罰是正常,在那個師道備受尊崇的時代,家長也鼓掌贊成老師體罰;國中三年,我捱過無以計數的藤條,而除了藤條之外,還有理化老師別出心裁的處罰方式;理化老師是一個面部表情極少的女老師,永遠冷靜,沒有情緒,上課的時候如此,打學生的時候,也是如此;理化的體罰規則是差一分打一下,國三時,考試爆炸多,按照這樣的SOP,就是上課時間通通用來打學生,也打不完,老師因此決定改變體罰方式,從藤條改成在椅子上日本跪,連午休時間一起算在內,差一分跪一堂課,國三一整年,我的理化課跟午休時間,全部都是跪坐在椅子上過的,四十分鐘起跳的罰跪時間,每一次跪完,腳都麻到無法行走。
國中三年,每天七點前就要到校,冬天的時候,常常上學時,天都還沒亮,放學的時候,天也早就黑了,然而,比起上下學路上的黑暗,更黑暗的是日以繼日,完全無間斷的學校與家庭生活;白天在學校裡,每日跟我們在一起的導師跟主科老師,把我當劣等學生,放學回到家之後,我爸媽也沒有給過我好臉色,他們總是覺得我讓他們丟盡顏面。
一直到了升上高中,我的生活,才看到陽光,鄰居的這幾位同學,都念了台北市的明星學校,我獨自留在家鄉念高中,我以為噩夢已經遠颺,但很多很多年後,我才知道,國中這三年的生活,對我的整個生命,造成了創傷性的影響;我不自覺的在幾個升學、工作的重要關鍵點上做的決定,都只是膝蓋反射式的為了要向周遭證明我自己,而不是源自我內在衷心的嚮往與熱情,高中後,我不斷的,拚了命的努力讀書、努力工作,過度努力到身體過勞出現狀況,逼迫我不得不休長假之後,我才發現,我走在一條我不喜歡的路上,比起身體的病痛,我的靈魂,病得更重。
當自己的光 照亮自己的路
《在他的獎牌中迷惘》裡,儘管我能理解,劉峙亨父親的傳統,但當劉峙亨的父親,流著眼淚說,很感動劉峙亨為他們劉家爭光時,他的眼淚,不但讓我無感,還讓我質疑,為什麼,要把孩子的成就,跟上一代、跟整個家庭綁在一起?為什麼,不能單單純純的,讓孩子好好做他自己,單純的讓孩子去實踐他自己的天賦跟夢想,而要把自己的期待,或是光宗耀祖這麼封建的期許,加諸在孩子身上?只要沒有妨害到其他人,一個生命最重要的任務,除了完成他自己,難道還有其他?
所以當我在片中,看到劉峙亨的迷惘,我是替他高興的,能在這麼年輕的時候,看到了生涯的盲點是幸運的,世間每一個生命,都有他自己獨特的、他自己想要的,甚至是需要的完成方式,沒有任何他人能代替;如果沒能認清自己的特質,自己生命中真心的嚮往,外界的掌聲與喝采,也只是讓人迷惑的虛華,反而容易把自己引向錯誤的生命境地。
紀錄片的尾聲,劉峙亨說,他想要當他自己的光。他後來被保送科技大學,在大學裡,他不僅將他的專業,經驗傳承給學弟們,也將他一路過來的心路歷程,化為對學弟們的真誠陪伴與開導,《哪啊哪啊~神去村夜話》裡,我最喜歡的一句話是:「我要親自照亮自己走的路。」,劉峙亨不僅照亮了自己的路,也照亮了在他之後的後進者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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