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忘了啊,孩子,即便是媽媽的身影不在人間了,媽媽的眼睛仍然會穿越時空,深深地,深深地,凝視著你。
我知道這樣說話太傻氣,但是我仍然要說:孩子,在這樣的時刻看著你好幸福啊!
我喜歡在深夜裡看著你靜靜沈睡在哥哥的身邊。側著臉,原就扁平的臉顯得更扁,單薄的五官幾乎攏成一條直線收住,單純到近乎單調的線條,然而我就是喜歡你,喜歡看著這樣單純睡著的你,翹著兩排微捲的睫毛,好像落到人間的無翼天使。
我始終相信你是天使,特意來到人間好安慰媽媽。你出生那天,媽媽在足足八小時的陣痛之後,主治醫師才拿了真空吸引機硬把你給吸出母體。教會醫院的護士阿姨體貼地把你略微擦拭之後包上襁褓放在我左手側,我轉過虛弱的身子去看你。雖然老早知道你是男孩,媽媽還是沒來得及在你出生以前為你取好名字,我只好一聲聲喚你:寶寶,寶寶……。你那時才3550公克重,很有小寶寶的可愛模樣,和你後來的魁梧身材真有天壤之別。你當然不應,但是似乎聽懂媽媽話裡的寵愛,你直直地盯著媽媽,好似在回應傻母親的呼喚。心理學家以出生第一眼的「銘記」作用詮釋小動物對母親的全心跟隨,我有時也會想:你是不是也這樣?因為來到人間的第一眼對母親的印象太深刻,以致後來可以如此全心全意地愛著媽媽?
你一歲多時,我曾短暫離家到道場閉關,後來中途折回,因為一向和媽媽很親的三舅舅意外辭世。我從道場匆忙返家,思緒大亂,一個人坐困愁城不知所措。然後我聽見爸爸把你從寄住的外公家帶回,你人還在樓下,我就不斷聽聞你以甜膩的聲音一聲一聲喚媽媽。我走下樓梯準備迎接你,不想你已奮力以短短的腿邁著過大的步伐直奔樓上。我在樓梯停住,你仰首看著媽媽,仍然不停口地喚媽媽。我當時幾乎認不得你,你養胖不少,原先的長臉變成圓臉,整個身形變成許多大圓小圓的組合。我仔細看著你,努力辨認你和先前的不同,久別重逢的欣喜和著至親去世的大慟化成淚水滑下。你用胖胖的小手摟著媽媽,只是不停口地喚媽媽,媽媽……
媽媽,媽媽,你總是這樣叫得我又心酸又歡喜
媽媽,媽媽,你總是這樣叫得我又心酸又歡喜。你習於跟著媽媽在廚房裡團團轉,不時問上幾句:那是什麼?好吃嗎?有時讓你偷偷塞上一小口東西你就歡喜得不得了,一對瞇瞇眼瞇得更厲害。有一回媽媽陪著你並肩坐在樓梯的臺階上吃洋芋片,略鹹略重的口味雖則不健康,卻顯然非常對味,連我自己都停不下來。我終於拿著洋芋片問你:「怎麼辦?媽媽吃太多變得太胖怎麼辧?」你一向愛吃重口味的食品,洋芋片向來是你的最愛,那回你聽得媽媽這樣說,往嘴裡直送的小手趕緊停下來,正經八百地回說:「我還是很喜歡媽媽!」我先是愣了一下:怎有這樣的孩子,生了這樣甜的嘴?繼而不可抑遏地大笑起來。你被媽媽笑得有點不好意思,抓著洋芋片的小胖手半懸空中,笑得好生靦腆。你這個「巧言令色」的小東西啊,教我怎能不愛你?
你是生來安慰媽媽的嗎?我一直都相信你是。媽媽的每一個小小變化你全看在眼裡,而且不吝回饋。你喜歡媽媽的長髮,沒事抓在手裡玩兩下,媽媽問你:「我去燙頭髮好不好?」你不准,原因是「那看起來會很像阿嬤!」但是等我真跑去燙了頭髮,頂著一頭果然很像阿嬤的鬈髮去到幼兒園接你,你看到媽媽的第一眼仍然是笑著衝過來抱著媽媽直誇:「媽媽好漂亮!」比起老實的哥哥看了直說「好醜」,你善意的謊言實在讓媽媽好生感謝。
你小小年紀,卻一直都懂得體貼媽媽。我嘗試讓你和爸爸媽媽分開,轉而與哥哥同睡之後,你還常戀著媽媽,老想擠到媽媽身邊。爸爸清楚你愛媽媽的弱點,故意半恫嚇地說:「不行,你睡在媽媽旁邊會讓媽媽睡不好的!」你真就不敢再提要和媽媽同睡的事兒了。然而你會作惡夢,自夢中驚醒之後還是習慣往父母房中闖,即使在那樣恐懼的時刻,你都還惦著爸爸的話。第二天早上我醒來,發現你縮成一團睡在媽媽腳邊時,你知道媽媽有多心疼?
你對媽媽好,對哥哥更是。我常會提醒哥哥:是你要弟弟來人間陪你的喔,你得好好照顧弟弟。哥哥也真的好照顧你,在家偶爾和你拌嘴,出得門去,一定是對你照顧有加的。那次身體一向健康的哥哥難得發燒,我特別叮嚀你別吵哥哥,你果然就收起平日粗大的嗓門,半天不吭氣。下樓燒飯的時候,我看見你小小的身影奔波臥室與浴室間,忍不住又再一次提醒你,四歲不到的你只說:「我在弄哥哥啊!」我沒弄清「弄」是什麼意思,忙著作飯也顧不得太多,便匆忙下廚去了。羹湯全數上桌之後,我回房間探望生病的哥哥,看見你蹲伏在哥哥身旁,因為發燒閉著眼沈睡的哥哥額上有一條摺得不很整齊的溼毛巾。我終於了解為什麼你跑來跑去,也終於弄清:在你有限的語彙裡,「弄」是什麼意思了。
你是哥哥的天使,也是媽媽的
你用一雙肉乎乎的小手照顧哥哥,也撫慰媽媽。在寒冬裡,捏著你肉肉的小手是很大的幸福。你胖嘟嘟的身上長了一雙近乎恆溫的手,不受天候影響的。騎著機車接你上下課,在紅綠燈前停下時,我把凍成冰棒一般的十指伸向後座,你便體貼地用你暖暖的小手握著,暖意瞬間從你厚厚的掌心傳向媽媽——好孩子,將來你長大了,你還願意這樣握媽媽的手,還願意為媽媽撐起一張大傘好庇護媽媽嗎?
你兩歲的時候,我們一家去到飛牛牧場。我兀立半山坡上看著濛濛煙雨,你對風景毫無興趣,只是拎著那把超大的傘在雨中獨自走著。傘面極大,傘柄極長,你彼時的身量只比傘柄稍長。你擎著傘自顧自走下山坡又爬上山坡,遠遠看著時,傘下小小的人兒幾乎是看不見的,視覺裡只餘走動的傘面和底下兩條短短的腿,怎麼看都像是一朵會走路的蘑菇!
我相信蘑菇是天使的化身,為了媽媽暫且來到人間的。上帝不能照顧每個人,所以創造了母親;上帝不能親自安慰每一個無奈的已婚婦人,所以創造了天使般的孩子。我始終相信你們這些可愛的孩子都是上帝的賜福,因為你們燦爛的笑靨,我們這些可憐的母親才有勇氣在家庭與婚姻的磨折中咬牙前進;也因為你們天真的睡臉,沈靜的黑夜變成最大的慰藉。投注於天使的深深凝視轉換成奇大的能量,在不斷奔波的白日裡點滴釋放。
孩子,媽媽其實不曾期待你真在長大之後折返來庇護媽媽的,你只便好好長大。記得前兩年大餅姊姊到我們家來那回嗎?你們玩起戰鬥遊戲,訂定每個人可以擁有幾條命的遊戲規則時,你居然大剌剌地宣稱:「我是打不死的!」孩子,在人生路上媽媽希望你也有如是的豪氣,面對再大的挫折,都還能朗聲宣告你不會在這些困境之前屈服。孩子,當你意氣風發地在風雨中獨自前行時,別忘了除了你自己,背後總還有一雙帶著滿滿祝福注視你的眼睛,那是媽媽的眼睛。
別忘了啊,孩子,即便是媽媽的身影不在人間了,媽媽的眼睛仍然會穿越時空,深深地,深深地,凝視著你。
舊稿。以筆名刊於2001/04/25《中央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