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袁哲生 930409 聯合副刊 一九四九年十月,負責評審頒發諾貝爾文學獎的瑞典皇家學院,一口氣宣佈了兩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一位是當年得主,英國哲學家羅素;另外還有一位前一年的得主,美國小說家福克納。 怎麼會有晚了一年公布的得主呢?這項例外的延遲,讓福克納相當尷尬,大概也不太高興,所以他決定不去斯德哥爾摩領獎,後來還是瑞典外交部透過美國國務院介入拜託,福克納才勉強去了。 依照慣例,諾貝爾獎得主領獎時,要發表受獎演說。福克納遲來的受獎演說,令人印象深刻。印象深刻之一,他在台上演講時,聲音低沉而含糊,台下聽講的人,幾乎沒有一個人聽懂他在講什麼。從這個角度看,福克納的演講是諾貝爾文學獎歷史上最失敗的例子。不過還有另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理由。第二天,福克納的講稿內容刊載在報紙上,讀者都為之動容。往後的幾十年,甚至到今天,福克納講詞中的若干片段,一再被引用。換從這個角度看,福克納的演講又是諾貝爾文學獎歷史上最成功的例子。 福克納講了什麼?以那個年代的冷戰氣氛為背景,一般人最大的憂慮是不曉得什麼時候會爆發第三次世界大戰,不曉得自己什麼時候會被核子彈化為烏有。「因為這樣的憂慮,年輕的男男女女忘掉了人類內心與自己的衝突。然而內在自我衝突是使好文學成立的必要條件,內在自我衝突也是唯一直接書寫的對象。」福克納深信:之所以人要忍受痛苦與焦慮去創作文學,因為文學凝視、處理內在自我衝突。不能凝視、處理內在自我衝突,不能對陷在內在衝突的人提供協助的,沒有資格被納入文學的領域,更不可能成為好文學。福克納精確指出了現代文學存在的理由,以及現代文學不可被取代的身分。外在的現象、道理、衝突、糾結,有其他不同形式的知識可以處理。唯獨人與自己的矛盾,唯獨無法與自我相安相容的痛苦,我們必須乞靈於文學,我們只能在文學裡尋找安慰。 現代文學的個性,也就決定了獻身於現代文學中人的個性。好的文學家,幾乎毫無例外都是內在撕裂的掙扎靈魂。因為撕裂與掙扎,引導他們走向文學,文學又提供了他們力量與管道,與撕裂進一步掙扎。不斷的撕裂、掙扎,留下的痕跡,就是作品。 有時候,即使有文學的協助,太過強大的內在衝突還是吞噬了他們。不過他們的殞滅,卻並不代表文學的失敗。因為他們留下的痕跡,那些作品,不會隨著他們離去,會繼續留在這個世界,發揮力量,幫助處於自我衝突痛苦下其他靈魂。 哲生,一路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