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天然香水調香師的掙扎

網路上總不難找到【天然最好派】和【合成原料安全派】的世紀論戰。【天然最好派】認為天然原料能在各方面療癒人心，幫助人和自然融合，人可以從植物中獲得能量和力量。【合成原料安全派】則認為香氣自有療癒能力，不管氣味是來自天然原料或是合成原料。同時合成原料相當安全，而天然原料也並沒有想像中安全，有時合成原料還比較環保。

對上面的論述，如果你/妳也認真了，那幾乎就是落入商人的行銷陷阱了。試問：「我喜歡一個味道之前，難道還要先問這個味道是來自天然原料還是合成原料？」。

【天然最好派】的黨員聞到一個喜歡的味道，卻發現這個氣味來自於合成原料，難道需要假裝不喜歡？【合成原料安全派】的黨員遇到一位說不喜歡化學感太重的氣味愛好者，難道一定要搬出天然原料沒有比較安全的論述來說服對方？

對一個單純的消費者，喜歡什麼樣的氣味是自然而然的。雖然說人的喜好會隨著成長背景、年紀、經歷、身體狀況而改變，但對氣味的偏好幾乎是天性，強求不來的。常常接觸不習慣的氣味，有人可能會慢慢接受，有時甚至愛上它，但有些人可能終其一生都無法強迫自己愛上某個氣味。這種對氣味的偏好是與生俱來的，要如何強迫別人也喜歡他/她不喜歡的氣味？

還記得剛開始學習調香時，也曾經掉入這種天然原料/合成原料二元對抗式的掙扎。身為大自然的愛好者，對植物的喜愛，對天、地、人和諧的追求，使自己偏愛天然原料的氣味。但是生為藝術創作者，求新求變，拓展各種創作的可能是藝術家的天性。天然原料雖然氣味有天生的平衡和諧度，但卻也相對少了創作的彈性和空間。就像一個水彩畫家若是只有24色的不透明水彩原料，想要畫出一幅清澈透亮的作品相當困難。若是這位畫家有96色透明水彩+不透明水彩原料，要揮灑起來會容易一些，創作的空間也會比較大。

單純使用天然原料會有什麼綁手綁腳的地方呢？我歸納出五個面向：「創作彈性、輕盈感、明亮度、持久度、擴散力」。只使用天然原料很難達成合成原料所創造出來的境界。

1. 創作彈性

天然原料使用精油/原料/酊劑，氣味萃取自大自然物質，主要來自植物。但是並非所有的原料都能完整萃取它的氣味，例如：鈴蘭，就無法萃取它優雅的氣味。香甜的水果同樣也難以取得它們令人流口水的味道。更不用說海洋調了，「海風」的氣味怎麼萃取？

所以只使用天然原料是需要放棄某些創作題材的。例如要調水果味的香水，可以使用杜松漿果、萬壽菊、羅馬洋甘菊這些有水果感的原料，但是若要指定芒果口味，那就抱歉了。想要調出甜感的香水，可以使用香草、安息香、秘魯香脂這些原料，但是要達成 YSL Black Opium 的黑糖甜感，一樣很難達成。

2. 輕盈感

大自然萃取的氣味幾乎都成份複雜，是許多不同單體的複合物，當然也有些例外(冬青/水楊酸甲酯、花梨木/沉香醇)。將這些成份複雜的原料調和在一起，就像不透明水彩的調色，混愈多原料顏色愈混濁。想要畫出輕盈的顏色感，最好顏料本身就是輕盈的顏色。而單體和合成原料就是單一成份的調香原料，質地輕盈。

基於天然原料調香的這些瓶頸，天然香水調香師放寛了某些單體的使用限制，也就是萃取自天然原料的單體可以使用，人工合成的單體不行。例如檸檬醛，可以由山雞椒精油(70%-85%)分離取得，屬於天然單體，可以使用。也可以將香葉醇用銅催化劑減壓氣相脫氫製成，就屬於合成單體，不可使用。

3. 明亮度

香水的明亮度讓人聯想到清新、正面、輕盈、潔淨。相反的，厚重的氣味讓人感覺沈穩、暗沈、成熟、溫暖。當然也有人喜歡很厚重的煙燻皮革調、木質調，但是大部份的消費者都比較喜歡明亮度高一些的調性。就算是穩重的木質調，也要有相當的明亮感，而不是一塊「行走的木頭」。

天然原料可以使用一些明亮度較高的精油/原精來達成提亮的效果，例如大花苿莉、紫羅蘭葉、苦橙葉、山雞椒… 但是加入這些原料的同時，也會改變原本的氣味。當你調出一個滿意的味道，但是覺得氣味厚重了一些，想要提亮它，卻不想改變原本的氣味，這時就陷入兩難了。如果你並不堅持使用天然原料，像Hedione 這樣的提亮原料就可以簡單的達成你要的效果。

4. 持久度

商業香水非常在意持香時間。持香時間其實和香氛原料的濃度有關，濃度愈高持香時間愈長。但是香氛原料的濃度也和氣味息息相關。一樣的香精原料，加入酒精調成5%、10%、20%的香水，對使用者的嗅聞感受都會不同。所以增加濃度除了成本增加之外，對調香師想要表現的意境也會有影響。

天然原料可以使用一些氣味持久的精油/原精來增加整體香水的持香時間，例如：檀香、廣藿香、岩蘭草、岩玫瑰。但是除了檀香，這些厚重原料往往會改變原本調好的調性，讓輕盈的氣味變得沈重。這讓天然香水調香師在持久度和輕盈感之間掙扎。

5. 擴散力

香水有一個專有名詞叫Sillage，意思是噴香水的人走過之後，背後所留下的氣味流。要達成這樣的效果，香水要有很好的擴散力。這樣擴散力來自於鼻子對香水裏香氛分子的閥值要很低，意思是只要一點點的小分子接觸到鼻腔受器，大腦就能感受到氣味。要不然就是香氛分子釋出的量要夠，讓身後經過的人能意識到氣味的存在。

天然原料是一個成份複雜的複合物，裏面的成份並非都有著強烈的氣味。例如甜橙精油，裏面有98%都是萜烯類，偏偏萜烯的氣味清淡，其餘氣味強烈的成份佔不到2%。意思是你加了100g的甜橙精油，真正有氣味的成份只有不到2g，其餘98g都只是爛竽充數(請參閱【去萜烯精油】這篇)。所以就算你把香水濃度調到20%，可能效果還不及濃度5%的合成原料香水，因為這5%的合成原料每個都是貨真價實的在為香水貢獻Sillage。

回到最前面，一個人對氣味的偏好往往出於天性。以自己作例子，能欣賞商業香水的美，這是最基本的藝術修養和美感能力。一款很棒的商業香水，剛噴出來時，它的清新、柔美、平衡、意境讓人耳目一新，但是這種美好的感覺只會持續幾分鐘，然後就開始變了。可能是它的氣味強度一直不變弱，也可能是商業香水相對種類較少的香氣分子無法在腦中取得平衡，總之這種美好的感覺無法維持下去。

如果調香師自己都無法喜歡，又要如何創作呢？雖然合成原料有這麼多優點？

再回到最初，「喜歡一個味道之前，難道還要先問這個味道是來自天然原料還是合成原料？」。一眛的爭論天然原料和合成原料是沒有意義的，其實應該要反問自己：「什麼才是你/妳的最愛？」這個答案只有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