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主題,寫作,發布。隔天看結果:「3瀏覽,2按讚:我爸與我媽各一。」(另一個瀏覽:我自己)
這總結了我經營自媒體的所有經驗。我常懷疑自己是否根本就是肖仔,是不是自媒體不適合我,應該去總統府前面舉布條比較對。
我開始思考一個問題:
一個「作家」與一個在台北車站喃喃自語的「瘋子」,有什麼不一樣?
乍看之下無聊,但細想起來,兩者的共同點還真不少。
瘋子確實在創作。他確實是心裡有太多話,不得不說出口。瘋子也前衛,每種瘋言瘋語都算得上意識流小說。瘋子也寫作,有時寫在布條上,有時寫在總統府對面的變電箱上,還同步發佈於部落格,勤勞之程度遠超越大部分「作家」們。
那作家跟瘋子的差別,究竟在哪裡?
我想起一個例子。
「莫聽竹林穿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定風波》.蘇軾
蘇軾寫下「一簑煙雨任平生」這句話時,恰恰正因為烏臺詩案被貶到黃州的第三年。官場不如意的蘇軾,跟朋友出去遊山玩水散散心,玩到一半還下大雨,五告衰小。
他朋友狼狽四處躲雨,但據說蘇軾這時卻悠然自得:「就淋個雨吧!」,瀟洒瀟洒地繼續走著。
雖說這情況高概率是大文豪礙於面子,不能顯得狼狽,還得順便秀一手作詞炫耀炫耀。但這首詞,卻也精闢傳達出他的心境:「什麼風雨任他來,我繼續走我的路罷!」
自從高中愛上蘇軾的《定風波》,出社會至今,每每遇上鳥事,我總會想起這句「一簑煙雨任平生」的意境,順便加一句「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給自己。
這首詞深深刻印在我腦裡,不是因為它文采多好、有什麼炫砲的修辭,而是因為它用最精煉的文字,把心中的鳥氣給說透了。蘇軾抒發他自己內心的鬱悶,也連帶抒發我的。
這是瘋子與作家,最大的差別。
「寫作這件事,表達欲很強的人是做不好的,寫作的本質不是表達邏輯,而是傾聽邏輯。傾聽邏輯,就是聽讀者想要表達什麼,然後替他們去表達。」—得到專欄「五分鐘商學院」.劉潤
瘋子只會「說」,瘋子的眼裡是沒有「聽眾」的,他只想把話講出來,這樣就夠了。
寫作若是給自己看的,那大可當個瘋子,自己爽就好。但若你是要寫給大眾看的,為了「影響讀者」而寫的,寫作時心裡卻沒個讀者的身影,那真的就跟瘋子沒什麼兩樣了。
瘋子的重點在「說」,作家的重點在「聽」,成為哪種人,就看你寫作時重點在哪。
創作要「忠於自我」?
雖說重點在「聽」,我並不是說寫作就要一直揣測讀者的心理,沒有任何「忠於自我」的成分。若一心只想著讀者要什麼,那基本上就是內容農場了。
創作者確實要忠於自我。有一派創作者認為,要把自己當作唯一的讀者,隨時自問「你自己喜歡嗎?」,如此才能做出真正原創的作品。身為一個沒什麼朋友的喜劇演員,我再認同不過了。
但我也常覺得,「忠於自我」,是一個被過度放大的觀念。
喜劇演員跑open mic常把私生活故事帶上台測試是否好笑,偶爾,演員會深陷故事裡頭,忽略了這些故事跟聽眾有什麼關係。
結果觀眾無法共感,自然不會笑。一但冷場,演員就急了,放更多能量進去,用情緒轟炸已經完全解嗨的觀眾,這場面可不大好看。老實說,要我在這情況下當觀眾,我寧願移民去烏克蘭。
Seth Godin是美國行銷學大師,連續十幾年每日寫一篇部落格文章。他的想法是這樣的:「原創性被遠遠高估了。你的讀者根本不在乎你是否原創,他們期望你好好當一個作家。」
但這並不代表原創不好,原創主題跟其他主題平起平坐,重點不是主題原創與否,是你在寫作的過程有沒有「替讀者說出他們所說不出的」。
最可怕的,是那些拿原創當懶散的藉口,寫出兩千字垃圾還自認為創新,不受歡迎就開始外部歸因,說自己懷才不遇的網路垃圾製造者。Austin Kleon稱呼這樣的人叫「人體詐騙機」,他們不願意瞭解他人在想什麼,他們會賣自己的作品給同行,儘管沒有讀過任何人的作品。
這樣的人在每個領域都有,畢竟,「只關注自己」是人性的通病。(我先面個壁)
對此,《寫作是最好的自我投資》作者陳立飛認為,寫作者一定要隨時自問:「我的文章有沒有在幫助讀者實現自己?」
藝術家的使命
進一步說,我認為思考「我的文章有沒有在幫助讀者實現自己」,不只是幫你獲取影響力的手段,也是藝術家的使命。(若你認同藝術家有所謂的使命的話)
讀者的痛點潛伏了許多情緒,藝術家在社會上的價值,就是幫讀者引爆這些情緒,並化解之。
2001年9月11日,兩架民航機飛向雙子星大廈,頓時化為一團火球。爆炸聲響中,美國陷入了恐懼、憤怒與悲痛,社會運作一度停擺,政府不斷呼籲民眾回去上班,但全國人民太過錯愕,動彈不得。
恐攻九天後,美國主流深夜脫口秀《The Daily Show》面臨開工壓力必須開播,身為主持人的喜劇演員Jon Stewart肩負一個極為艱難的任務:
「在全國前所未見的悲劇之下,我該如何逗電視機前面的觀眾笑?」
全國人民正處在極強烈的痛苦中,他必須刺破這塊情緒膿瘡。
在他的節目開場中,他引用了他小時候最早的記憶,馬丁路德金博士被暗殺後所引起的暴動,以及學校老師為了保護年紀還小的他與同學們,如何讓他們待在桌子底下,吃一塊起司當午餐,後續整個國家如何從民權精神領袖被暗殺後的悲痛復原。他說:「我悲痛,但我不絕望。」
「我之所以不絕望,是因為這個攻擊(911事件)真的發生了,這不是一場夢。但是恐攻之後的重建過程,是我們的夢想實現的過程。這是馬丁路德金博士留下的夢,無論前方有什麼障礙,都已經被我們合力移除了,即使只是一下下。我們不再以人們的膚色評斷一個人,而是以他的性格內涵。」
「我的公寓窗外景象,原本是看得到雙子星大廈的,而現在它不在了,恐怖份子摧毀了它。那是展現著美國人獨創、堅韌、勤奮、想像與精明的標誌,而現在它不在了。但你知道現在的風景是什麼嗎?自由女神像。曼哈頓南邊的風景,現在站著的是自由女神。你無法擊敗這一點。」
Jon Stewart講了將近九分鐘,幾度中斷忍淚。這段演說,說的是他心中的痛,也是全美國人民的痛。他是一位喜劇演員,他認為自己肩負著療癒社會的使命,他必須把全國人民心中說不出的痛苦說出來,並且化解之。
這是藝術家這份職業美麗的地方,不是嗎?
「這正是藝術家上工的時刻,沒有絕望,沒有自憐,沒有沈默,沒有恐懼。我們對話,我們寫作,我們使用語言,這是文明自我治癒的方式。」—Toni Morrison
哪裡有悲傷與絕望,哪裡有焦慮與恐懼,哪裡就有藝術家存在。因為這正是藝術家上工的時刻:時代永遠動盪著,我們不只歌頌喜悅暢快,更要在陰暗幽谷裡,找到一絲光明。
創作不只是表達自我,更是為了療癒他人。
當個作家,別當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