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張大春的姑父歐陽中石是中國知名書法家,每去北京,一定上門請益,從筆法、美學,聊到更抽象的「為什麼寫字」這種主題。張大春每日寫字已二十餘年,推崇廖雲宏、吳國豪、杜忠誥、薛平南、董陽孜等大書法家,但提及書法春聯,背後影響他最深遠的,定是這個人──他的父親。
文字.照片提供=新經典文化 書法=張大春
說春聯,得要先說說書法。
打從小學三年級開始,書法成為一門課程,每週一堂,大約就是將衣衫書本弄得墨瀋淋漓,始為盡興。直到上了大學,進入輔仁中文系,才開始有了近似專業培育的書法課。
1988 年春天,那一年我三十一歲,第一次踏上中國大陸的土地,第一次回到祖家,也是第一次見到我的姑父,書法家歐陽中石先生。那一年北京的春節,寒氣凜冽又漫長,大部分的時間我都在東四前拐棒胡同的家宅中向老人家請益;談京劇、談邏輯學、談文章、談書法。
就的毛病就越會來找你。」想到小時候的毛病會來找我,就覺得好奇,但實則也一直不能進一步體會。直到2005 年初,父親過世,喪事依遺囑一切從簡。葬禮之前,有幾天停靈之期,我推算時間,認為如果勉力為之,還來得及以大楷抄一部《地藏菩薩本願經》,好放在棺木中,一同過化。
於是便張羅了幾百張四尺對開大的生宣,一字一字抄去。抄到第二天,我就發現小時候數學沒學好的毛病,回來了:依照我原先計算的經書篇幅和抄寫進度,恐怕再增加三、五天都來不及,我所能做的只有加班,在不太影響字體美觀──起碼是工整──的要求下,排除萬事,夜以繼日。
寫到第四天,手肘已經幾乎懸不起來了,然而心情卻像是年幼時挨了訓斥,不肯服氣,寧可頑抗,鼓足一股不知從何處竄起的拗勁,始終不肯將就著放下手肘。但見紙面上的字跡逐漸迤邐歪斜,寫出一張前後肌理不暢、骨肉不勻的字,於是我索性扯去重寫,不料重新寫過的更糟!
姑父的話這時在耳邊響起:「活得越老、練得越勤,小時候犯就的毛病就越會來找你。」可是他沒說該怎麼對付,只告訴我:如果對付不過去,若非失之於油滑,就會失之於蠢笨。
直到第七天,告別式前幾個小時的深夜兩點鐘,我的手肘在剎那間輕了,毫尖也靈動起來,這是最後一張。當我寫完「盡此一報身,同生極樂國」,忽然明白過來,回頭跟空氣裡的父親說了句:「是你壓的,是罷?」
活得越老、練得越勤,小時候犯就的毛病就越會來找你
父親是第一個在意我是否把字寫好的人,他在意的程度,甚至到不能容忍我天生是個左撇子。他認為:左手執筆的人,不可能把漢字寫「對」。我仍然記得還在幼兒園裡,初學寫字的階段,他總訓斥我,要用右手執筆,我也總是趁著他不在身邊的時候,偷偷換成左手執筆。這樣的角力持續到我上小學,他再一次發現我暗中換手之後,忽然嘆了一口氣,說:「我看你往後連副春聯也寫不上了!」
據說我祖家大門的一副對子是請雕工給刻的,長年掛著,
一到臘月底,卸下來朱漆雕版墨漆字,重新漆過,煥然如新。聯語從來就是那麼兩句:「忠厚傳家遠,詩書繼世長」。
父親來台之後,配舍在眷村之中安身立命,不好意思立異鳴高、作風弄雅,便改了字號,委託他人寫來:「一元復始,萬象更新」;有時下聯也寫作「大地回春」,裡頭有我的名字。我最早認識的大約就是這十二個字。
在還沒有上學認字之前,父親總是拿這些個字當材料,一個字配一個故事。多年下來,我只記得「象」的故事,大意是說,有個善射的獵戶,受一群大象的請託,射殺一頭以象為食的巨獸。那獵戶一共射了三箭,前兩箭分別射中巨獸的兩隻眼睛,第三箭等巨獸一張嘴,正射入牠的喉嚨。此害一除,群象大樂,指點這獵戶來至一片叢林,群象一捲鼻子拔去一棵樹,拔了一整天,林子剷平了,地裡露出幾萬支象牙來。這算是那大象給獵戶的禮物。
說這些故事的時候,多半是走在路上。過年期間,父親牽著我,在縱橫如棋盤的巷弄之間散步,他帶我到處走走、欣賞不同人家門前的春聯,已然猶如一種不可免除的儀式。
春聯是給所有人的祝福
有一年,他領著我搭了不知幾趟公車,又走了不知多少巷弄,來到一所大得不能形容的日式庭院外頭,我們站在門口端詳那一對春聯:「咀嚼甘甜思苦節,融溶白雪綻青春」。父親點著頭,開口大笑,又低下臉跟我說:「好聯!好聯!」當下,他好像並不知道也不在意,那兩條紅紙上,我有一多半的字根本不認得呢。接著,他才一個字、一個字教我辨認,解說意思。
接著,令我大為驚訝的是,他居然上前按了門鈴,不久,有人來開門,把我們迎了進去,讓我們在一個小房間裡換了拖鞋──還真有合我的腳的小拖鞋──再不多時,圓圓胖胖的主人出來了。父親和他互道恭喜,又讓我給主人拜了年。
對方要給我紅包,父親堅決不收,說這就誤會他帶孩子出來拜年的意思了。他帶孩子出來拜年到底是個什麼意思呢?他從來沒跟我說過。但是日後回想起來,至少其中的一個意思,應該是巡看巡看各家門口有意思的春聯。
父親和那主人就他家大門兩邊的春聯說了老半天,提到了好幾個名字,至於那圓圓胖胖的主人,我一直不知道名字,只知道他是白雪公主泡泡糖的老闆。那年我五歲,父親告訴我:春聯不只是自己家張掛的好言好語,也是給朋友、給鄰居,甚至給即使不認識的路人的祝福。等我唸了小學,不知道幾年級上,自家大門口的聯語換了,成了「依仁成里,與德為鄰」。父親解釋:這是讓鄰居們看著高興。就我所知:沒有哪家鄰居會注意到我家大門邊寫了些甚麼。
但是我注意到一個細微的變化:日征月邁,歲時奄冉,父親同我再閒步於里巷之間的時候,竟不大理會人家門上新貼的對聯如何了。有時我會問:「這副字寫得怎樣?」或者:「這副聯的意思好嗎?」父親才偶一掠眼,要不就是說:「這幾個字不好寫!」要不就是說:「好聯語難得一見了。」
1971 年,我們全村已經搬入公寓式的樓房,八家一棟,大門共有。那時我們父子倆幾乎再也不一起散步了。有一年熱心的鄰居搶先在大門兩邊貼上:「萬事如意,恭喜發財」。我猜他看著彆扭,等過了元宵才忽然跟我說:「趕明年咱們早一天把春聯貼上罷。」
這年歲末,父親遞給我一張紙條,上寫兩行:「水流任急境常靜,花落雖頻意自閒」,中間橫書四字:「車馬無喧」。接著他說:「這是曾國藩的句子,你給寫了貼上罷。」一直到他從公務崗位上退休,我們那棟樓年年是這副聯。
父親退休那年,我臘月裡出國,到開年了才回家,根本忘了寫春聯這回事。這一年大門口的聯語是我舅舅給寫的,一筆剛健遒勁的隸書:「依仁成里,與德為鄰」,橫批是:「和氣致祥」。
我問起父親怎麼又鄰啊里啊起來,他笑著說:「老鄰居比兒子牢靠。」我說這一副的意思沒甚麼個性,配不上舅舅的字,父親說:「曾國藩那一聯,做隱士之態的意思大些。還不如這一副──」說著又掏出一張紙片,上頭密密麻麻寫著:「放千枝爆竹,把窮鬼烘開,幾年來被這小奴才,擾累俺一雙空手;燒三炷高香,將財神接進,從今後願你老夫子,保佑我十萬纏腰」,橫批是:「豈有餘膏潤歲寒」。
我笑說:「你敢貼嗎?」
父親說:「這才是寒酸本色,你看看滿街春聯寫的,不都是這個意思?還犯得著我來貼麼?」
回首前塵,想起多年來父親對於寫春聯、貼春聯、讀春聯的用意變化,才發現他的孤憤嘲誚一年比一年深。我現在每年作一副春聯,發現自己家門口老有父親走過的影子。
特別説明:原文收錄在2021 年1 月新經典文化出版的《我的老台北》,感謝新經典文化鼎力協助,同意轉載。
我的老台北沒有一個固定的時間座標,它就在那兒──在遼寧街116 巷的公共電話亭旁,在漢中街博愛路的相機行外,在安和路麥田咖啡眾人作著夢的時光裡,在如今只剩片段記憶,卻難以忘懷我的老台北故事中。
作者簡介 張大春:
1957 年台北出生。台灣輔仁大學中文碩士。九○年代以《少年大頭春的生活週記》、《我妹妹》等寫下暢銷紀錄,千禧年後重返華語敘事傳統,先推出武俠小說《城邦暴力團》,繼之又出版《聆聽父親》、《認得幾個字》,將其敘事風格結合文化傳承,走上自我追尋傳統的道路,並以「大唐李白」系列向書場敘事及中國詩歌致意,近年出版《文章自在》、《見字如來》、《我的老台北》等書。
《新北市文化》季刊
《新北市文化》季刊從1984 年6 月創刊至今,持續關注在新北和全台灣發生的多樣文化議題,關心藝術潮流,關心影視音創作,關心城市動態,關心常民生活,關心創意科技,關心土地工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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