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別姬》裡的程蝶衣,是被凝視的存在。日本人、國民政府、共產黨甚至是片中戲迷、片外觀眾,還有隱身在攝影機後的男性導演,都將程蝶衣視作一種閹割的、陰性的「奇觀」(spectacle)。比起《末代皇帝》中的溥儀,程蝶衣更加地被安放在一名「女性」角色的位置觀看,這背後當然有著深層的殖民/被殖民、男性/女性權力傾斜的複雜問題。那麼,身為真正的「女性」角色的菊仙呢?她又是處在何種困境之下?我想花點篇幅,來好好談談菊仙。
母親的替代
母親的缺席,是程蝶衣終其一生無法迴避的創傷。師哥段小樓或許能稍稍緩解他失去母親的傷痛,但是程蝶衣對段小樓的情感依賴事實上早已越過僅是代替母親角色的邊際。如此,菊仙便成為了更加重要的角色。
片中程蝶衣身受戒毒之苦,全然崩潰的那一場戲,特別令人印象深刻。菊仙一進門驚見痛苦不堪的程蝶衣,接著她低頭看見地上玻璃全碎且沾上血滴的段小樓與程蝶衣的合照;然後,菊仙坐在程蝶衣的身側為他扣上衣扣。「我冷」程蝶衣說,菊仙趕緊拿起手邊一件戲袍蓋在他的身上;「娘,水都凍冰了」恍惚之間,程蝶衣喚了一聲「娘」。鏡頭裡,菊仙緩緩捧起他的臉,將他摟進懷中,像是抱著孩子一般。
緊接著,又是一句「娘,水都凍冰了」,此時,菊仙更加激動地緊緊摟住程蝶衣,抓起周邊散落的戲服瘋狂往他身上蓋,並說著「好了,好了」,最後,只見菊仙閉上雙眼,流下眼淚,輕輕拍著程蝶衣的背,像是哄著孩子一樣。在影像中,菊仙的舉動,充分展示了她為人母親的欲望(因為她也曾失去自己的親生孩子)。而這個恍然如夢的時刻,亦滿足了程蝶衣對母親的渴望。那一瞬間,菊仙就是程蝶衣母親的替代。
堂堂正正的妻
然而,菊仙的出現其實也為程蝶衣帶來了莫大的焦慮感,因為她是一名「真正」的女性,是程蝶衣永遠不可能變成的角色。因此,當文革時代來臨,程蝶衣豁出去批鬥菊仙時,才會有如此恨不得菊仙與段小樓劃清界限的表現。在李碧華的小說裡,菊仙對程蝶衣說過一句話:「我是他『堂堂正正』的妻!」而「堂堂正正」這四個字,確實也重擊了程蝶衣,使程蝶衣再一次看清自己在身分上的不正確性。
此外,菊仙上吊自殺時穿著的紅色嫁衣也意欲深遠。一方面,在影像裡女性空間被程蝶衣佔據的菊仙,試圖以死亡來贏得自己現身的機會;另一方面,她亦透過身上的紅色嫁衣,欲向所有人發出聲明,自己才是段小樓「明媒正娶」的妻子。這大概是她在臨死前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他者的他者
最後,我還想引用香港學者周蕾在談《末代皇帝》中的女性角色時曾說過的話:「由於溥儀和『中國』在情欲主義的電影結構中佔據的是女性化的空間,電影中的女性人物因而被推至一種非結構的外部,成為他者的『他者』」(周蕾:《婦女與中國現代性》)菊仙在《霸王別姬》中同樣成為了他者的「他者」,如同前面提到的,程蝶衣已在電影結構中佔據了女性的空間。
然而,《末代皇帝》中的女性角色尚且能透過瘋狂的舉止、發瘋,讓自己成為一個「奇觀」,而得以生存下來(搏取鏡頭);但是菊仙的下場竟只能落得無端地消失,甚至上吊自殺的悲慘結局,永遠失落在電影結構之中。
菊仙這個角色在《霸王別姬》中,並非無足輕重的配角。她是段小樓的正妻,是程蝶衣的情敵/母親;更是整部電影裡,被推擠到最邊緣的女性。我想,《霸王別姬》之所以偉大,除了有楚霸王(段小樓)和虞姬(程蝶衣)兩人,厚重深邃的動人故事以外;菊仙,更是不容忽視的角色。當然,演員鞏俐也真的將菊仙內心的百轉千迴演繹得淋漓盡致,教人驚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