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為了好好活著，我們最終走向更壞》中的動物隱喻，青春時期匱乏中質變的友誼

在閱讀《為了好好活著，我們最終走向更壞》這本小說時，一直想起這段韓劇中諮詢講師吳主任的台詞，而劇中身為青少年諮詢講師的她，因全心奉獻於少年犯的照護中，對於自己女兒的反常行為全然未覺，這樣不經意的矛盾更使我心痛。青春期的歲月於我而言恍如隔世，然而想起十四、五歲同儕即是全世界的年紀，一個個既敏感又重情義的靈魂相互碰撞、彼此相愛相殺，便不禁使人心揪。在小說《為了好好活著，我們最終走向更壞》中，迎合父母期待進入富人學校就讀的姜依，始終擺脫不了外來者身分的排擠，孤獨的她與雅蘭和曉瑛成為朋友，並且一同離家逃離原有的生活，她們渴望探索外在的世界，卻不得不在金錢與現實的壓力下，經歷顛沛流離的街頭生活、提早面對不工作就得飢寒交迫的現實，對愛匱乏的她們既是彼此的依靠也是彼此的惡魔，從患難中扶持、爭吵、到身體的索求、霸凌與傷害，這本小說讓我們看到青春明媚光燦的陰暗面，年華少女間質變的友誼也無不反映著成年人世界的凶險與疏離。

值得一提的是，小說裡除了描述女孩們的相愛與相憎，反覆提及與描摹狗、貓和魚三種動物。這三種動物，似乎是三位女孩的化身，也隱含著青少年友誼的特質與匱乏，今天便想用這三種動物來分享這本讓人傷感且值得深省的小說。

作者花了很多的篇幅，在描摹主角姜依家的狗與姜依極其像狗的性格。而讓我印象深刻的是姜依家養的狗也叫做「姜依」，因為她喜歡當媽媽呼喚時，和「姜依」一起回頭的那個瞬間。從姜依喜愛這個瞬間，似乎就蘊含了她有多害怕孤獨和多渴望在家庭關係中是受重視的存在，她的渴望迫切到願意和自己極其相似的寵物狗分享同一個名字，以換得最大化的存在感。而在後面的篇章中，孩子們樂於在陌生的城市用不同的名字體驗人生，而姜依卻總不自覺地說出自己的本名，反覆可以看見她對於自我存在的珍視且渴望認同。

姜依的父母是極其典型的現代父母，他們為了孩子奉獻一切，視自己的孩子為所有物或是自己理想的延伸，卻對自己的孩子一無所知。他們愛孩子，卻在全心全意提供孩子「好的生活」、「好的教育」中迷失，也使得孩子在沒有辦法責備自己的父母中的情況下迷失了自己。姜依第一次離家出走返家的場景，十分引人深思：

母親給予的愛與關懷，僅是深厚的期許的附帶品。不堪負重的姜依，既渴望父母關注自己又怕使父母失望，逐漸養成如狗一般乖順但又渴望出走的靈魂。這樣的性格，也讓她在人際關係中顯得隱形，相比於雅蘭和曉瑛都曾是一段時期或一個群體的號召者，姜依則一直是如忠犬般朋友的跟隨者。她鮮少表達自己的意見、從不丟棄自己的朋友，而事實上其實是她並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她沒有曉瑛有著明確而現實的目標也沒有雅蘭奮力填補自己匱乏的衝勁，只能如狗一般討好、忠誠與義氣，最終使她淪為群體中被孤立霸凌的對象。在青少年的友誼結構裡，我們常常可以看到這樣如同「跟班」的角色，他們忠於團體、勇於付出並且容易信任他人，卻往往是最默默也最容易被忽視的成員。從家庭關係到同儕相處姜依始終沒有擺脫自己不顯著的存在，所以她才會如此執著於自己的姓名吧？

三位女孩一同離家出走的經歷中，雅蘭撿回流浪貓的舉動讓這段友誼變成了類家庭的關係，為了籌措流浪貓看獸醫的費用，女孩們也開始了打工生活。看似一場鬧劇的離家出走，在有了貓的加入之後，竟短暫地趨於穩定、且偶爾溫馨。而故事中的流浪貓，如同從小在單親家庭中受到忽視與暴力對待的雅蘭一樣，敏感而缺愛。從雅蘭這個人物中，可以看到破碎家庭成長的孩子超齡與早熟，同時也能看到她對於愛的嚮往已超出任何危機意識。執迷於愛情的雅蘭，在離家初期總與不同的男子廝混，而即便被毆打、被性侵，她都一貫地堅信：「那個人需要我！」而不願意脫離不對等的錯誤關係。

在創傷心理學書籍《你發生過什麼事？》有這麼一段：「歸屬感與被愛是人類經驗的核心。我們是社會性的動物，我們天生要在群體中生活—與他人產生情緒、社會、身體的交互連結。」自小缺失家庭歸屬感的雅蘭，不論在友情、愛情、職場都表現出急於尋求連結的傾向，在校園裡她是團體中的主導者，她如同大姊大般，善待她的朋友們並勇於為她的朋友發聲；在愛情裡一旦對方有需要，她便毫無底線地付出；在職場裡，她成為了習慣性點頭並且視任何「佔便宜的行為」都是必然，唯有妥協才可以換得好處。無論在什麼樣的場域裡，都可以看到雅蘭用自身的付出去「交換」愛的痕跡，卑微之中帶著奮不顧身的果決。

而流浪貓與雅蘭相似的處境，總可以勾起雅蘭憐憫之心。在小說中，雅蘭兩次的離家出走都遇見了流浪貓，並且為了流浪貓付出了照顧、憐憫與金錢。在第二次離家出走，雅蘭甚至為了拯救因車禍而性命垂危的流浪貓，不惜背叛姜依並偷走所有的錢來醫治貓。在雅蘭一心守護流浪貓的執著中，似乎也隱喻著她對於自己的憐憫，為了讓流浪貓得到完整的照顧，可以不惜一切，而為了讓自己可悲的人生可以被愛包圍，她亦不惜飛蛾撲火。

若要談起女孩中最現實且有著成人般世故的當屬曉瑛，曉瑛有著對於現實世界的透徹覺悟，從小便明確地知道自己的好惡、如何運用方法來獲得自己想要的東西。然而，年少的她雖有著成人世界裡對於利害關係的敏銳，畢竟只是個孩子的她並不懂得掩飾自己的情緒與以成熟的方式應對。過於極端追求自我與好勝的曉瑛如同書中提及的鬥魚，在同儕間不甘屈居人後，一旦下定決心便唯我獨尊的脾性更讓她成為霸凌者，曉瑛如同鬥魚為戰鬥而生，沒了戰鬥的目標便索然而空洞。

曉瑛的性格與原生家庭有絕對的關係，家境寬裕的她集萬千寵愛於一身，對比於姜依與雅蘭的父母，曉瑛父母面對離家出走的態度明顯激烈許多，不間斷焦急地撥打曉瑛的手機、噓寒問暖地關注曉瑛的各種需求，而在曉瑛平安返家後，父母便順著曉瑛的願，免除了家教課，並為她報名模特兒訓練補習班。在這場離家出走中，曉瑛是唯一的贏家，她透過短暫地出走獲得了大步走向夢想的門票，並且迅速歸位到以往的生活。在青春期的年紀，養尊處優環境下成長的曉瑛難以洞見姜依與雅蘭生活中的匱乏，相差甚鉅的家庭環境，讓三人的友誼因觀念的落差逐漸疏離，青少年間不成熟的相互排擠最終演變成暴力與霸凌，而曉瑛成為主要的施暴者而不自覺錯誤。曉瑛並不知道世界上並非所有的事情都以她為圓心，當她的任性在與姜依和雅蘭的友情中無法時時都稱心如意，心底的不平衡便促成了她轉而攻擊與變得暴力。

曉瑛的暴力如同基因無法揮去，從燙傷了流浪貓毫無愧疚感的事件開始，彷彿就預示著曉瑛內心黑暗面逐漸擴張的局面。只是悲傷的是，無法控制的曉瑛已在曾經心愛的朋友身上，劃上了一道道無法抹滅的傷痕，最終形成悲劇。

少女們頂著截然不同的性格，掙扎與沉淪，最終不得不走向壞的結局。然而在讀這本書的時候，除了難以抑制的沉重感，令人無力的困惑更是不斷地席捲而來：為什麼非走向更壞不可？為什麼沒有人阻止這一切？發生在青少年身上的悲劇，並非只是青少年所導致，而是整個社會、校園、家庭所形成的氛圍和價值觀所促成，《為了好好活著，我們最終走向更壞》之所以使人心痛，並非單單只是故事情節使然，而是這個故事是一個縮影，現實社會中有無數像姜依一樣茫然而怯於表達自我的孩子、無數像雅蘭缺乏家庭關愛而在社會危險擺盪的孩子，也有無數像曉瑛一樣家境良好卻行為偏差的孩子，他們在社會的各個角落，互相取暖也互相傷害，少了成年人適時的關懷與導正，青少年時期所留下的傷痛會伴隨著長大成人，有的成為創傷長伴餘生、有的則蔓生邪惡的爪牙鑄成更嚴重的錯誤，而這些遺憾，也許不是不得不，而是沒來得及、沒察覺就走向了更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