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珍妮佛湯姆森的性侵受害事件作為開頭,鉅細彌遺地文字描述讓我覺得心靈彷彿正在被啃噬,事件本身的傷害已經足夠劇烈衝擊了,但還有令人折騰的、對於傷害的不理解,以及身旁的人小心翼翼地保持的距離,沈默造成了更多的傷害。或許面對傷害的時候人們都是一樣的手無寸鐵、手足無措吧,這不僅僅傷害了珍妮佛湯姆森,也傷害了他身邊的每一個人。
可是這個年輕的小女生卻長出了堅強的外衣,忍著情緒不讓傷痛潰堤,一再反覆地回應這個司法體系的疑惑、回應男朋友的質疑、回應家人的羞恥感,他必須堅強起來,因為體制無法保護他,甚至在求證的過程中,扮演著反覆傷害他的角色。他必須理性地陳述、必須公開地告訴法官、必須親口說出身體曾經遭受過的待遇——他如果崩潰,就會被貼上情緒化而沒有能力做證的標籤。
但卻也是他堅定而憤怒的指認,情緒性地感染了承審的法官,讓法官站在受害者這方,將所謂罪無可逭的犯罪者處以最重的刑責。珍妮佛的憤怒囚禁了冤罪者羅納德,同樣也囚禁了他自己。
受害者可以有很多憎恨的原因,我沒有立場否定憎恨這個情緒,也沒有資格要求諒解或是寬恕。可是憎恨能夠短暫地使人堅強,就算那其實不堪一擊;憎恨也確實會遮蓋雙眼、蒙蔽心智。帶著仇恨指認的珍妮佛、帶著義憤辦案的警員、以及看似站在受害者這邊就等於是公正的法官,憎恨讓體制犯下了龐大的錯誤,錯把更多無辜的人拉進了傷害的漩渦,成為犯罪事件的體制受害者。
我曾經以為無罪推定很簡單、也很理所當然,甚至幾近嚴苛地要求自己就連日常中對人事物的判斷都要記得無罪推定。可是真正面對受害者的時候,才發現無罪推定卻是這麼殘忍。因為每一個對指控的質疑和確認、每一次的要求舉證,都是對受害者的不信任、也是對受害者的二次傷害。法官或是體制的能量就這麼多,給被告多一點的信任,對受害者的信任就會減少一點。
我一直覺得體制將人入罪的程序是因為被切割得過於細密,使得每一個人對於定罪的結果承擔太少又太遙遠的責任,而容易輕看自己的重量。可是我同時也無法想像,當今天面對珍妮佛的第一線人員,是個謹慎提防著珍妮佛的案件可能是誣告或者存有誤會的狀況,那要珍妮佛情何以堪?
羅納德是本案的冤罪受害者,因為被受害者指認而被判刑,甚至引發了另一名受害者的指認而被判下更重的刑期,兩個案件的犯罪者是同一人,但都不是羅納德。可是沒有人要聽羅納德說的話、沒有人要相信他說的話,憑著他的前科、憑著他的膚色,就足以定他的罪。
可是他沒有放棄,他一直相信上帝知道他沒有做、他一直告訴自己上帝會還他清白,他一直很努力地在監獄裡活下去、讓自己好好地活下去。就不說監獄裡的情況多麽令人氣餒而無力,就像是把一個人和一群野獸關在一起,要想辦法讓自己變強、要自己保護自己、要避免樹敵卻又要武裝自己,但是如果想要清白,就絕對不能被監獄裡的暴力同化。
羅納德在獄中遇見了真正的強暴犯普爾,他曾經憤怒得想殺死普爾,也曾經因為上訴失敗、甚至被定了更重的刑期感到無力且失落,他曾經對司法系統不再抱持希望而同樣地想放棄自己的人生。是父親的話喚醒了他,無論如何都要相信上帝、無論如何都要倚靠上帝。
也是因著信仰的引領,讓他從原本必須透過拳擊和運動發洩的、對整個體制不公義及對珍妮佛和普爾的憤怒慢慢消退,轉化而成為能夠讓自己重生的力量,讓他能夠繼續爭取上訴翻案、繼續向外界求救、也繼續地禱告。
因為DNA鑑定技術的進步,而確定真兇就是普爾之後,珍妮佛陷入了恐懼和愧疚,他明白自己犯了一個無法挽回的大錯、他也害怕羅納德會向他尋仇,可是最終他鼓起了勇氣,和羅納德見面。
「感謝上帝,我當初指認了你。」這是珍妮佛和羅納德成為多年的好朋友之後,珍妮佛對羅納德訴說的話。那次的見面與對話,羅納德彷彿成為了強大的肩膀,支撐著每個人的脆弱,珍妮佛的懊悔與愧疚、妻子的不捨和義憤,都在羅納德的擁抱當中得到的釋放。
最最美麗的,除了羅納德的寬恕以及和珍妮佛的和解之外,還有珍妮佛、辦案的員警和檢察官的勇於認錯,儘管是受害者、上位者,儘管這也是程序造成的錯誤,但相對於沒有勇氣面對自己的人們、相對於自尊心因素而拉不下臉的長官們,能夠坦然地面對犯過的錯,能夠真實地承認自己的錯誤、能夠極力地彌補錯誤,真的是非常可貴的寶藏、也是可敬的人格。
不知不覺打了好長一篇心得文,大概是人與人之間的傷害真的太多了吧,所以傷害的修復格外的美麗而珍貴。這本書呈現了這樣的溫柔,同樣遭到社會噤聲的受害者與冤罪者,因為遇見了彼此,心中的痛苦有了可以安放的地方,能夠相互扶持著走向修復之路,以及為冤罪議題倡議的道路。
譯者在文末提到和珍妮佛的對話,談到日本傳統工藝「Kintsugi」,是一種用金箔粉的漆修補破碎陶瓷器的藝術,裂痕不可能被抹去,但是修復後的陶瓷卻因為裂痕而散發著另一種美的意境。我很喜歡這個概念,願每一顆受傷的心,都能夠找到安放之處,都能夠因為修補和醫治而發散著溫柔與歷練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