截圖自《洛基》S1E01。洛基毫不留情的在與莫比烏斯剛認識不久就譏諷了一番。
▍三、《洛基》裡的角色成長曲線與拒學/繭居的出路
(閱讀前警語:本篇涉及多處劇情重要轉折與第一季結局,會大幅影響首次觀戲的樂趣,在意者慎入!)
莫比烏斯:「你不容易信任人?」
洛基:「小孩跟狗才會信任別人。」
終於,來到「從《洛基》談拒學與繭居」系列文的最後一篇。從
第一篇我以劇集的世界觀談拒學/繭居的社會處境,
第二篇分析洛基的人設與拒學/繭居者的心理狀態,在這一篇,我即將進入最具挑戰,同時也是所有人最關心的一件事:
面對拒學/繭居,我們可以怎麼做?
如果你是拒學或繭居者的家人、親友,或者和我一樣是助人工作者,我們要如何改變這個卡住的現況?或者,你本身正處於拒學或繭居的狀態,也想知道要如何才能有所改變?或者說……自己真的需要改變嗎?要改變的又是什麼?
這些問題有多難回應,從我發佈這一篇與上一篇隔了多久就能知道(喂喂喂不要為自己偷懶找藉口)。
幸運的是,身為一位精神科醫師,我竟然還真的從《洛基》這部劇集裡看到改變的契機。所以在這篇文章,我將先談身為陪伴者可以如何準備好自己,開始有所鬆動,找到出路的可能;接下來會進一步談到,無論你是誰,那條出路會指引我們通往何處。
話不多說,直接來看一下《洛基》是怎麼演的。
洛基這個角色的發展,也如同觀眾對劇情的理解,在第一季短短6集的篇幅裡大致可以分為以下四個階段:
- 「你才變體!你全家都變體!」
一直以來認定自己是神,而且注定要成為王的洛基,在劇情一開始當然是處在滿滿的「否認」階段,不相信自己是受困的、是失敗的,一切都是別人的問題。而觀眾也淹沒在TVA(時變局)、瞬息特警、法官等各種讓人腦洞大開的海量訊息,想說到底發生什麼事,努力推敲出解釋的可能。
- 「好啦我是變體這樣可以了吧」
經過一番「討價還價」,很快的洛基穿上標示有「變體」的背心,被動配合的進入「接受」階段。好吧,你們TVA說從神聖時間軸上跑出來的我是變體,既然我也回不去了,就先當你們口中的那個變體吧,至少我得活下來,要我隨莫比烏斯一起出任務也就去吧。在這個階段觀眾開始意識到,原來TVA和在裡頭工作的所有人,都是為了維護神聖時間軸的穩定在努力,那些TVA判斷並揪出來的變體,需要被清除、被復原。神聖時間軸果然好棒棒!
- 「什麼?原來你也是變體?!」
一直到第3集,女版洛基希薇意外經由她的能力觸及某位瞬息特警腦中的記憶,才發現瞬息特警──噢不,是所有為TVA服務的人,原來都曾是地球上的平凡人,只是從神聖時間軸跑出來變成變體之後,被不知道是誰刪除了記憶與原本姓名,還灌輸「他們都是時間守護者創造出來的」這個信念。洛基在第4集告訴莫比烏斯這件事,莫比烏斯和觀眾一起大驚,原來我(他)們也都是變體!而且因為觀眾總是會比劇中角色聰明,所以無須再重複一次「否認」、「討價還價」的流程,劇情至此大翻轉。
- 「啦啦啦~所有人都是變體好歡樂啊~」
既然我們都是變體,洛基、希薇、莫比烏斯手牽手肩並肩一起合作吧!找出那個創造TVA的時間守護者,那個不知道是誰的誰──結果發現他的名字還真的就(很不負責任的)叫做「留存者(He Who Remains)」。他們從TVA進入「虛空」,直面玉衡,最後抵達位在時間盡頭之外的堡壘,在第6集展開精彩大對決,洛基與希薇各自做了最終的決定……
好的,我先把結局壓著,等到文章後半再說。
然後如果你還記得,在第一篇文章中我就曾如此解讀:洛基就像是那個拒學/繭居者,而所謂神聖時間軸就是主流社會常軌,TVA與裡頭的工作人員則是為主流論述服務,例如教育、醫療、司法等負責讓那些出軌者重新回到軌道上的機制。讓我更往前推進一步,當你身為拒學/繭居者的家人,譬如說是他們的父母,你是否也很自然的會在一開始發覺狀況不對,孩子可能出問題了。那個「辨識出異常」,接著「標記出問題的那個人」,並且開始努力去「解決問題」與「改變那個有問題的人」(也就是讓拒學的孩子重新回到學校、繭居的大人重新回到社會職場),其實與TVA在做的事情很可能沒有太大差異──
結果就是很常大家就一起在《洛基》劇情的第一與第二個階段裡來來回回,卡住了。
聰明的你可能已經猜到我想要說什麼。
是的,所以面對拒學/繭居,那個要開始找到出路的關鍵轉折,正是第三階段的「什麼?原來你也是變體?!」。換句話說,我們必須理解:
這句話是我認為所有拒學與繭居陪伴者在根本上最重要也最不容易的一個轉向。你說要我們作為管教者的父母去覺得和自己拒學的孩子沒什麼不同?要我面對家裡那個繭居不出門工作的手足覺得和他/她沒什麼不同?要醫師、心理師、老師去覺得自己和面前的病患/個案/總是缺席的學生沒什麼不同?這有可能嗎?
為了說明這點,我必須回頭重述第二篇文章裡我最想傳達的訊息──關於「孤立(isolation)」。
在第二篇文章的末尾我這樣寫:
「他們是最成功的失敗者,也在自我實現的欲望受挫與循環強化的避害傾向中,成為最邊緣、最孤單的一群人。」
拒學與繭居之所以成為問題,而且還是如此棘手的問題,便在於這個「孤立」的本質。當事人可能是挫折,可能是迷惘,也可能有自覺與他人不同的罪惡、羞愧與污名,加上各種相應而生的防衛機轉,心裡日益感到孤立與不被理解,彷彿這個世界上只有自己這樣。這是一種個人心理層次的孤立。
而你還記得這篇文章開頭引用的劇裡對白嗎?「小孩跟狗才會信任別人。」這是第1集洛基剛進莫比烏斯辦公室時兩人的對話。在挫敗的自我實現之後,在安全與存活的最高指導原則之下,對洛基與對繭居/拒學者都一樣的,這個「無法信任他人」既是原因也是結果,最終一致的導向心理孤立的狀態。
有句話是這樣說的:「我們給不出自己沒有的東西。」
我們無法向匱乏於愛的人索討愛,一如我們很難取信一個人無法信任他人的人。甚至更有可能的狀況是,我們愈想要傳達我們對對方的愛、關心與試圖理解,結果對方反而更加防備、退縮。我相信很多孩子拒學的家長都有過類似的心聲,你是如何努力想要陪伴孩子、傾聽孩子,卻只感覺到一堵高牆。洛基在劇裡有個隱喻我很喜歡,他說對他而言「愛是一把想像的匕首」。我的解讀是,對洛基與拒學/繭居者來說,所謂的愛、信任、與他人建立關係,會傷人,也會讓自己受傷,是其所渴望,但最終並不存在,至少他不相信那真實存在。
戲裡有一個堪比
《大話西遊》裡月光寶盒的精彩橋段,出現在第4集。一度與希薇攜手成功逃跑的洛基被抓回TVA之後,(因為感覺到被洛基背叛而惱羞的)莫比烏斯不只是藉由之前面質的手段逼迫洛基直視自己其實是個失敗者,更進一步將洛基丟進「痛苦記憶監獄」的無限迴圈裡。那段洛基的痛苦記憶是什麼呢?是洛基被當時自認只是玩玩而已的前女友發現是他惡作劇整她,於是出來飆他一頓再賞了他一巴掌的片段。觀眾們像是在看鬧劇一般看洛基被前女友打了又打、打了又打,不管洛基回應什麼結果都是一個響亮的巴掌,並附上前女友發自內心的一句詛咒
「你永遠都該孤單一人(You deserve to be alone and you always will be)」。戲裡的洛基在這個記憶監獄裡被迫更進一步觸及自己最核心的信念,或者說是恐懼──
「渴望引人注意……因為我怕孤單。」洛基被無止盡巴掌打到腿軟後終於說出口。前女友像是沒有預期到的傻住一會兒,這一回她沒有伸手打他,只再度補上一句措辭稍有不同,但語氣更加篤定的話:
「你是孤單的,而且你永遠都會是。(You are alone and you always will be.)」
這個橋段不只對觀眾來說觀賞性十足,更重要的是,它讓觀眾開始能瞭解洛基的內在層次──也就是拒學與繭居者的內在層次。容我不厭其煩的再說一次:
孤立。
截圖自《洛基》S1E04。洛基終於被前女友「屈打成招」,說出自己怕孤單的真實內在。
而這正是拒學/繭居除了個人心理層次之外的第二層孤立:社會性的孤立。
套用經典名曲
《葉子》的歌詞「狂歡是一群人的孤單」,拒學/繭居也是類似的,就像是一群人共同參與了一場主題為「孤單」的派對,只是往往大家很難狂「歡」得起來,倒是一不小心就變成了狂「番」。因為面對拒學/繭居,沒有人會想要停留在《洛基》劇情第一階段的混亂、不安與否認、對立,就算進入第二階段你逃我追的任務導向、問題解決模式,久了也是累人,更別提更常出現的狀況是一直追不到、一直解決不了問題。每個人都希望彼此能真正的合作,讓這個狀況有所改變,卻往往如同第一篇所提及的,在一個人掉出主流常軌後,個人與系統逐漸達到一個足夠安全的平衡,卻每個人都呈現一種卡住、受困、動彈不得或動輒得咎的狀態。甚至可以這麼說,圍繞在拒學/繭居身邊的人,從家長、手足到老師等等,幾乎很難不在過程裡感受到與拒學/繭居者本身同樣的挫折、迷惘、罪惡、羞愧與污名,只是可能會有更多不同的(以及幸運的話或許還算有正面幫助的)防衛機轉。
這絕對不只是一個人的孤立感。家庭成員彼此之間的孤立、難以溝通,以及家庭作為單位在面對校園、社區、社會時的封閉,都是拒學/繭居常常同時出現的現象。甚至我可以直率的告訴你,作為精神科醫師,我也同樣常在面對拒學的孩子時感到力不從心。
在這個系列文的一開始,我就定義拒學/繭居是「人與這個社會互動的一種狀態」,所以這一點也不讓人意外,拒學/繭居從來不只是屬於一個人的問題,那個孤立自然也不是。甚至可以說,正是這個社會性與心理性的「雙重孤立」,成為此一現象之所以成為問題的關鍵本質。
而回到前面我所提出的解方,「我們和他們並沒有那麼不同」,有變得比較可以理解了嗎?
或許我們能比拒學/繭居者更理解他/她遇到了什麼挑戰,更能說出他/她自己也說不清楚的混亂與受困,就像莫比烏斯可以在第1集快速的直指洛基的弱點。但如果我們真的希望能彼此合作,期待改變,讓洛基不只是「流放者之神」,拒學/繭居者也不只是最成功的失敗者,那麼,我們勢必得意識到:這是個「我們」共同面對的問題,我們同樣孤立,甚至,我們在某種意義下都是「變體」。
分享一個不久前在我診間裡發生的對話。
那是一名拒學高中生的母親。她告訴我,她感覺自己夾在中間。她試著去理解孩子的感受與困難,試著陪伴孩子,但同時她又必須扮演那個與學校之間溝通的橋樑,與學校不斷交涉可以如何放寬對孩子出缺勤的規定。她說她真的好累,累到快要憂鬱症了,因為她總是不斷必須一方面讓孩子知道學校在想什麼,一方面又得讓學校知道孩子在想什麼。我問這位母親「那你最在意的是什麼呢」,她像是換句話說的重複一遍學校對於出席的要求,包含學校輔導與生教之間如何各有堅持的不願放寬,讓她更是不得不這樣更努力去做。我聽得出來她真的瀕臨壓力極限了。我放慢速度,再問了一次:「媽媽,我想問的是,那你自己呢?」我停頓一下,「對你眼前的孩子,你自己,最在意的是什麼?」這位母親愣了好幾秒,才說:「當然是希望孩子可以好起來,可以開開心心的啊。」然後,一直坐在一旁低頭的孩子,抬頭直直看向她的母親。
你在這個片段裡看到了什麼?
如果說拒學/繭居是指「人與這個社會互動的一種狀態」,那麼我還沒直接說出來的另一件事是,我們每.一.個.人都不可避免的在與這個社會互動,與主流社會常軌維持某種(動態但大致穩定的)關係。該要上學、可以不用上學,正常、不正常,是問題、不是問題,所有我們的認知,不管當下看起來再怎麼根深蒂固理所當然(就像TVA裡工作的人們那樣毫無懷疑的認定自己是時間守護者創造出來的),其實都來自於更大的脈絡在告訴我們對錯是非與好壞。在第一篇文章中,我曾說「一個個體要在這個社會中生存,有多少程度能獨立的決定自己想要如何活著呢」,事實上這些圍繞在拒學/繭居者身邊的人們也是一樣的。
再一次,我們和他們真的沒有那麼不同。只是拒學/繭居者可能更明顯的掉出去了,而他身邊的這些人一方面走在那條主流社會常軌上,一方面也掙扎或(有時隱微的)游移在另一條或另外好幾條不同的論述與價值信念之間,譬如說,什麼樣才是一個好媽媽應該要能做的。
而那正是那個臨床片段中我試圖打開的方向。去看到我們自己其實也是某種程度的「變體」。
讓我更白話一點的說,面對拒學與繭居,我們需要暫時擱置解決問題的本能,克制想要改變對方、將對方推回軌道「恢復正常」的衝動,因為那往往讓他們變得更加孤立,更加與我們不同。我們所要做的就是理解──不只是嘗試理解你眼前的他/她,更是嘗試從不同角度、不同距離去理解你自己。什麼是你在意的,又是什麼讓你覺得你必須這麼樣認為,你喜歡這樣嗎,你覺得公平嗎,你也有猶豫或不太確定的地方嗎……。然後,你才有可能去察覺到,也讓對方察覺到,你們其實沒有那麼不同,你們是有可能真正「走在一起」的。
這並不會直接解決問題,卻是在困境中通往進一步出路的起點。
截圖自《洛基》S1E04。莫比烏斯向洛基說出這句話的那一刻,也象徵兩人自此不再孤單。
就在洛基說出其實自己害怕孤單之後,意識到自己也是變體的莫比烏斯走進洛基的痛苦記憶監獄,以一種先前從來沒出現過的真誠語氣向洛基說:
「你真的以為你應該孤單一人?你真的相信你應該孤單一人?(Do you really think you deserve to be alone? Do you really believe you to be alone?)」
那是莫比烏斯與洛基開始真正建立互信關係的一刻。他們仍然是不同的兩個人,但他們能相互同理對方的經歷與感受,也自此讓劇情通往收尾的最後一個階段。可以這麼說,無法信任他人是洛基的核心弱點,而他的內在需求,正是與人真誠的連結。弱點與內在需求總是一體兩面,卻也因為弱點的牽制以致於他看不到,或者說無法滿足自己的內在需求。
是的,我用了這麼長的篇幅在說一件很簡單的事:
那麼,作為拒學/繭居者身邊的家人、親友、老師或助人工作者,能否也嘗試讓自己成為第一個與他/她建立連結的可能?
我知道你會想問,那麼接下來呢?建立連結之後呢?你們要一起「走去哪裡」?不好意思,就像漫威電影總是一部接一部的續集,話太多的我發覺必須留待下一篇,也是真正的最終篇來說明了。那個讓洛基看見出路通往何處的重要角色,女版洛基──希薇,即將來到舞台中央……(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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