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腦洞大開還不夠?從《洛基》談拒學與繭居 - (2)是王?還是流放者之神?

2022/03/28閱讀時間約 13 分鐘
截圖自《洛基》S1E05。經典洛基在地底避難所向其他洛基變體們舉杯,敬身為「流放者之神」的他們自己。

▍二、洛基一角的人設與拒學/繭居者的心理狀態

「裝死之後,我在太空中漂流,遠離薩諾斯,遠離一切,思考宇宙和我在其中的位置。後來我想到無論去哪裡,得到的只有痛苦。所以我脫離那種複雜狀況,登陸一顆偏遠的星球,獨自留在那裡,很久很久……」
這段話出自老年的經典洛基之口。在上一篇文章結尾,我說他像是一語道出拒學/繭居者的心境。
遠離一切,獨自,很久很久。
我忍不住好奇,那個「一切」指的是什麼?又是什麼讓他想要遠離?我們有沒有可能經由洛基(以及他的變體們)來稍微趨近拒學/繭居者的心理狀態,去猜測他們在想些什麼,去感受他們可能感受到了些什麼?
在這篇文章,我會從前一篇比較宏觀談《洛基》的世界觀與拒學/繭居的社會處境,縮小範圍,聚焦到「人」身上。
先來看一下我們熟悉的那個洛基吧。
延續系列電影裡的劇情,洛基一直被設定有一個明確的欲望,也在許多不同片段由他說出口,就是「成為王」。阿斯嘉也好,地球也好,他要眾人臣服於他,他要當那個絕對的權力擁有者。一個好的戲劇總會很快讓觀眾知道主角的欲望為何,並依此讓觀眾跟著一起追求那個欲望(或者看像洛基這樣反派的欲望如何被阻攔),這是表面上驅動劇情往前的力量。而洛基的欲望就是這麼單純,除了是個兄控(喂),他最重要的、念茲在茲的目標就是成為王,甚至以劇集裡的對白來描述更為精準:他自認「天生就是會成為王」──不只是「我想要(I want)」,而是「我理所當然就是會(I will be)」。
劇集一開場,洛基剛降落在戈壁沙漠,立刻對一臉黑人問號的路人們高喊「我肩負著光榮的使命(burdened with glorious purpose)」。這個充滿諷刺意味的場景,依循那個他想要「成為王」的脈絡,實際上正貫穿了整部劇集,也是我們能夠用以理解拒學/繭居者的一個切入點。
所謂的「光榮使命」,所謂的「成為王」,用一個心理學的概念來理解,就叫做「自我實現(self-actualization)」。
截圖自《洛基》S1E01。講出「光榮使命」這句話時的洛基帥翻了,但帥到沒幾秒鐘就……
這個詞從哪裡來的呢?最為人所知的,便是出自馬斯洛的需求層次理論(Maslow's hierarchy of needs)。相信大家就算不清楚細節,一定也看過那個WiFi是最最最基礎需求的梗圖。簡單來說,「自我實現」被認為是在一層又一層包含生理需求、安全需求、愛與歸屬的需求、尊嚴需求之後那個位於金字塔頂端的終極需求。放眼我們所處的社會,不難發現到處都有鼓吹你通往這個目標的話語,「愛你所選選你所愛」、「活出最好版本的自己」,甚至劉墉的《超越自己》、《創造自己》、《肯定自己》三部曲更是如此(天哪這有夠老)。生活的意義何在,成功的定義為何,好像仰賴於你能不能實現(其實說起來有些虛幻的)自我,如同「成為你自己的王」。
讀到這你可能有些不盡認同的想法。這是自然的,因為馬斯洛的這套理論持續受到許多批評,其中也包含文化的觀點。西方個人主義色彩濃厚,自我實現像是比什麼都還要重要;但在東方的集體主義社會,那種「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各司其職、必得符合角色的期待,很可能還更勝過於追求自我的發展。在這樣的張力底下,你可以想像活在此時此地的我們,正處於一種「具有東方特色的自我實現欲望」:你要同時成為你自己也要同時成為他們想要的你自己。多麼具有一種折衷的美感啊!(這什麼鬼)
所以如果沿用洛基的話,對我們來說,這個自我實現的目標從來不是單純的「我想要」,也不是全然樂觀、命定似的「我就是會」,而是什麼都混在一起之後變成不太乾脆的「我應該要(I should be)」、「我需要(I need to be)」。一種你可能不認為自己真的那麼想要但又無法完全無視大家都覺得那樣比較好或這樣比較好、無法完全免疫於別人認為你應該那樣做或應該這樣做的感覺。
問題來了。那麼你覺得洛基真的就是那麼純然的想要成為一個王(想要自我實現)嗎?
這部《洛基》劇集,實際上就是在演出那個想要成為王的自我實現「神話」如何瓦解,洛基又如何逐漸成為一個「人」的故事。
莫比烏斯探員,或者用他另一個頭銜,莫比烏斯分析師(好巧,做精神分析的心理治療師也可以叫分析師),毫無疑問是這個過程裡第一個關鍵的角色。
彷彿你會在其他叛逆少年青春成長劇裡看到的橋段,莫比烏斯登場並與洛基相遇的方式,就是將剛被抓至法官(權威者)面前進行審判的洛基救回來,給他一次改過自新、將功贖罪的機會。「帶你找地方聊聊」,莫比烏斯和洛基這麼說,接著把他帶回自己的辦公室。我一聽到這句話立刻職業病上身。作為精神科醫師,這不就像是我在病房裡會和病患說的開場白嗎?
果然接下來在辦公室裡兩人針鋒相對的對話,完全有種把心理治療強度乘以十再一口氣用上所有面質詮釋技巧的兇狠霸氣。莫比烏斯以一種我比你還知道你是誰、甚至我根本已經知道你未來會發生什麼事的挑釁姿態,持續朝洛基進攻。成為王?不,你差得遠了,你擅長的只是逃避,「別人才能發揮他們的最佳本質(best versions of themselves),而你天生就會引起痛苦與死亡」。洛基再怎麼不想相信也無法裝作沒看到自己的人生結局。他最終被逼到不得不承認一件事,至少承認那個可能性的存在:他其實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成為王(實現自我),不過是如同他魔力施展而出的幻象,充其量都只是惡作劇,讓他也可能讓身邊的人短暫以為自己能更靠近成功一些。
光榮使命不再光榮,洛基很快退到一個低階許多的欲望,甚至可以說是馬斯洛需求理論的最低層──活下來
他不得不接受莫比烏斯的提議,與他合作,穿上寫著大大「變體」二字的外套,以謀求伺機脫逃甚至反撲的可能。先能活下來再說。我想起診間裡偶有一些心不甘情不願來到我面前的拒學少年,家長告訴我,因為學校告訴他們要來看診、拿到診斷書才能請假,才不會被通報中輟,不會被罰。他們像是別無選擇,在那個當下,在那個空間裡,他成為了病人,為了可以繼續……過日子。很多時候,呈現在我們面前那個可以被看見的欲望,已經只剩下這樣了。
你願意相信拒學/繭居者心裡某一處正是這樣在說著自己嗎?
經典洛基在說完我文章開頭引述的那段話之後,他總結似的說了一句更殘忍、更直白的話:
「我們改不了,我們毀了,每個版本都是,永遠。」
這很可能是埋在拒學/繭居者內心最深處的一個聲音,也是最深的一個恐懼。
如果打個比方,我們熟悉的那個洛基是個剛拒學幾個月的青少年,那麼這個在太空中漂流許久之後又獨居一座星球多年的經典洛基,就像是繭居數十年至日本所謂「80/50問題」的中年人了。那句殘忍直白的話,只有他說得出口。
這道理很簡單,因為大部份人不會喜歡或者自在的認同自己就是一個失敗者,沒有人能夠輕易完全放棄那個自我實現的需求。「我就爛」的梗圖就是在無法完全面對那個不自在與恐懼時以幽默轉移自己對自己的攻擊,阿Q式的自我催眠彷彿爛到極致也是一種成就──就像拒學/繭居者常會弔詭的感覺假使自己回到學校、回去工作就輸了一樣。實際上,那個自我實現的欲望受挫仍然在那裡。做不到想要的自己(或更有可能的是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也做不到應該要的自己。再怎麼藉由拒學或繭居的行為逃避社會或家庭對自己的期待,但逃避不了的,是自己究竟該要繼續對自己抱有期待,或再也不用期待。
所以,容我更進一步的說,你願意相信拒學/繭居者,往往心裡都有著這樣的掙扎嗎?我是好的、不好的;我是能成功的、失敗的;我是要回學校回社會的、或我不用回去也無所謂的……
我到底想要什麼?做什麼才有意義?
截圖自《洛基》S1E05。TVA的法官說,時間守護者要將虛空變成烏托邦。那是理想?或是謊言?
順著這個掙扎,我想說明拒學/繭居者的另一個重要心理層面:「逃避傷害(harm avoidance)」
我並不是太喜歡用一種「噢,會拒學/繭居的都是怎樣的人」來主張什麼的感覺,如果可能,請你盡量把我至今所有的描述,包含接下來繼續要說的,都當作「這樣的人可能會有什麼樣的心理狀態」來理解。我不是在說繭居/拒學的原因,甚至不是結果,就只是一個過程中可能的狀態,甚至是──我一定要強調──所有人都可能或多或少有過的狀態。但如果一定要我說有沒有什麼關鍵性的元素,甚至足以區分拒學/繭居與例如說中輟、尼特族躺平主義等等的差別,那麼,逃避傷害,或者簡稱「避害」,是我認為值得多提的概念。
這個概念其實以很多變形出現在不同的心理理論中,在這裡,我以美國著名的精神科醫師也是遺傳學家C. Robert Cloninger的人格理論來簡單介紹。他發展了一個人格測驗叫做TPQ(Tridimensional Personality Questionnaire),顧名思義,這是一個包含三個向度的問卷,來拆解一個人的氣質性格偏向如何。那三個向度包含:「追求新奇(novelty seeking)」、「酬賞依賴(reward dependence)、與我這邊想要著墨的「逃避傷害」(後來又加上第四個「固執堅持(persistence)」)。依據這三個向度各自高低不同,可以排列組合出各種不同的人格傾向,甚至能對應到精神科診斷手冊DSM裡所列的人格違常疾患。但基本上,這樣的向度分析無關好壞,更適合以神經多樣性(neurodiversity)的概念來理解每個人各有不同的樣子。
其中,「避害」的概念也相當直觀。這個特質強的人可能特別對未來、對不確定性有較多的擔心,對於危險、陌生有較多的緊張,甚至不只心理上,連生理也會是不那麼精力無窮的傾向。你可能已經想到了,在演化上,相較於不怕危險的「衝組」,這樣避害導向的人應該特別容易活下來。
然後你還記得嗎?在上一篇文章中,我提到拒學/繭居常伴隨有一種「卡住的」感受,一方面他們掉出主流社會的常軌,但另一方面他們又沒有足夠勇敢到「壞掉」、足夠脆弱到「瘋掉」、或足夠堅決到「死掉」,他們恰恰好卡在一個不上不下、勉以安頓的過渡區間。然後,就卡在那裡了,就像是洛基變體們在虛空裡打造的那個避難所。
「安全」,是我在上一篇文章提到的關鍵字。而這個關於描述拒學/繭居處境的概念,實際上正與拒學/繭居者的「避害」傾向高度相關。
在洛基剛抵達虛空不久還懵懵懂懂時,「生存,最重要的就是生存。」經典洛基這麼告訴他在那裡的最高指導原則,不需要別的計畫。
「我們可能會輸,有時很痛苦,但我們不會死,我們會存活。」在另一個場景中他又說,「那是我們的特色。(That's just what we do.)」
截圖自《洛基》S1E05。在充滿危險的虛空裡,經典洛基向其他洛基變體們再度說到「存活」的重要性。
求生是任何動物的本能,但洛基們(如同拒學/繭居者們)確實很可能更容易啟動那個逃避與自我保護的反應。於是,他們不僅僅是掙扎於自我實現的欲望受挫,更進一步在生存本能與意義感間掙扎。
就像戲裡頭幾集你會繼續看到的洛基,他一方面嘗試存活下來,一方面又似乎沒有完全放棄那個成為王的光榮使命。自我實現的欲望被壓抑在生存的欲望之下,偶爾蠢動一下。於是你會看到他並不是真心在協助TVA(時變局)賦予他的任務,仍然做出例如欺騙、背叛、傷害他人等不道德的行為,繼續「惡作劇」,但可能很快又收手裝乖。你也會看到他在暫時遠離生存焦慮時,進入那個自稱秩序無聊、喜愛混亂的「享樂主義者」模式。如果你曾經接觸拒學/繭居者,你可能已經發現那些其實是同樣概念出現在他們身上的各種標籤或負面行為:不負責任、眼高手低、說得到但做不到、做得到也做不久,他們像是活在自己世界的王子或公主,沉迷網路遊戲,不時為了金錢、日常瑣事或其他他當下想做的事而與家人發生衝突等等。
我並不是要指責。相反的,你能夠理解,如同前方提到「我就爛」的梗圖,那些無非是當一個人傾向逃避傷害、維持生存時的一種反應嗎?
如果意義感只是假象,「生存才是本能」便像是個不斷跳出來的訊息,把人又往回拉一步。而且我想要強調,所謂傷害與危險並不只從外面來,心裡的才更是。一開始迴避的可能是外界的刺激與挑戰,但愈到後來,那些打從內心深處冒出的恐懼、猶豫、痛苦、與掙扎,同樣讓人想要迴避。沒有人能理解他們發生了什麼,連他們自己也不完全懂,漸漸的他們更加失去與他人連結甚至信任的能力。最後,拒學/繭居愈久,那個「安全至上」的避難所也愈趨堅固,愈趨孤立……
讓我們回到那個說想要「遠離一切」的經典洛基。在他帶領著其他洛基變體們舉杯慶賀的那一幕裡,他清楚的指出真相:
「惡作劇之神」的本質,
其實是「流放者之神(the God of Outcasts)」。
洛基們就是拒學/繭居者們,他們是最成功的失敗者,也在自我實現的欲望受挫與循環強化的避害傾向中,成為最邊緣、最孤單的一群人。
那麼,如果是你,你會想怎麼做?
好消息是,一個好的戲劇,角色們的欲望會隨著故事進行而延展、改變。心理治療也是(請放心一般治療師們不會像莫比烏斯那麼兇狠的)。這在編劇的術語裡叫做「角色成長曲線(character arc)」。如何能克服性格弱點,相對於外在的欲望,開始察覺真實的內在需求,並逐步通往一個happy ending──請不要嫌棄,畢竟這是我身為一個臨床工作者的期待。
所以在下一篇文章,我將以《洛基》裡的角色成長曲線,重新從一個人的內心世界走出來,開始思考面對拒學/繭居的可能出路。偷偷說,也敬請期待女洛基希薇終於要正式登場!(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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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部小說來自一位精神科醫師之筆,描繪一名懼學的十七歲少年,在日間病房裡勇敢跨越恐懼的生命之旅;以及另一名年輕醫師,奔逃至拉達克一路追尋心中渴望的過程。雙線緊密交織,共同探問成長與自我認同的種種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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