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什麼塑造了真正的你?──當《靈魂急轉彎》遇見《空橋上的少年》

2022/12/02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等你準備活過來,最後一格就會填上。」
——《靈魂急轉彎(Soul)》
隔了一段時間,終於有空稍微整理上上週五那個夜晚的心得。
那是由科裡學弟陳建鴻醫師主辦、我負責插花說說話的一場電影討論會,就辦在醫院後方的瀞咖啡。不大的空間裡擠進三十多人,大部分是醫生或醫學生。然後,我是現場最資深的那一位(苦笑)。
在幾次事前籌備的訊息往返中,學弟說他覺得「是時候了」,相隔幾年再來辦一次這樣的電影討論會,並且從上次就有的《腦筋急轉彎(Inside Out)》,延伸加碼《靈魂急轉彎》這一場。過程裡學弟提到一個詞,「迷惘的醫學生」。我們沒有深入談下去,但我想起也在不久前的某次教學活動,學生問我當精神科醫師快樂嗎?如果有,那個快樂會是什麼?當時我楞了一下,「與其說快樂,也不一定是成就感吧,而是……意義?」我不太肯定地說。學生的眼神更困惑了。她問:
「但不應該都是要追求快樂嗎?」
是吧?如果能夠感到快樂,那應該是最能讓一個人持續去做某件事的誘因。如同那天電影討論會上我特別引用的陳腔濫調:「選你所愛,愛你所選。」因為喜歡,所以投入,所以快樂。
然後我們看到這齣從劇情簡介就寫明在探討「究竟什麼塑造了真正的你」的電影,《靈魂急轉彎》
當天我笑說,那根本就是動畫版的《空橋上的少年》。我是認真的。你以為那個不得志的音樂老師喬伊真的那麼人生一無是處?其實他根本就有能力(拜託如果不是鋼琴彈得超好怎麼可能有機會上台)、有資源(家裡有裁縫店經濟支持自己又有教職工作當安全後路甚至還有母親與過去學生等等人脈),而且還有非常清楚的志向——音樂。他只不過是欠缺那麼臨門一腳於是有種懷才不遇的感慨,如果和一般人相比,「你還想要求什麼呢?你已經過得比很多人幸運了好嗎?」可能根本忍不住想這樣吐槽他。
這名音樂老師和我書裡那名年輕醫師其實沒有太大不同。
相對的,22號活脫就是一個拒學青少年。嘴巴上說著人世(學校)有多無聊,沒有想活起來(上學),什麼都試過但什麼都沒感覺、都不期待(上課學習或同儕相處都沒什麼吸引力),不管經過多少導師(家長、老師或專業人員)開導,都只想繼續待在「You Seminar」這樣一個不會感覺到嗅覺、味覺、痛覺等等肢體感覺也不會真正面臨死亡或傷害的未定之處(網路成癮或繭居或日間病房等等)。更重要的,劇情裡所有的一切都在鋪陳也在誤導觀眾,那個之所以22號無法取得人世通行證、無法投胎(拒學),那個缺少的最後一格,是因為她缺乏志向、沒有目標,找不到那個讓她燃起熱情、感到快樂與投入的「火花(spark)」。
找不到自己所愛,無從選擇;也不願意勉強自己去愛那個「選擇」——如果過程裡有什麼稱得上是自己選擇的話。
於是迷惘。
2020年9月,在《靈魂急轉彎》上映的前幾個月,蘋果日報刊出一篇陳德愉記者向我做的專訪。當中有一段文字是這樣的:
「社會每天都在鼓勵青少年『尋找自己的志向』,可是,會不會『能夠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成為一個自己想要變成的人,追尋自己人生的鑽石』這件事情的本身,『就是一個神話?』蔡伯鑫問。」
什麼叫做神話?就是一個難以存在於現實生活,卻又讓人難以抗拒被那樣價值觀所吸引的事物。譬如說,清楚知道自己的志向,找到自己熱中投入的興趣,更或者,知道「究竟什麼塑造了真正的你」。
可以這麼說,《靈魂急轉彎》裡那個推動劇情的鉤子,也是讓觀眾想要繼續往下看的動力,就是那個「火花」到底是什麼,是什麼能讓一個人能活過來。於是在電影裡我們看到不只是22號,其他的靈魂們也都一樣,不是在他人如同模範的人生故事中感受內心有沒有渴望與之共鳴,就是在花花世界一般的萬物堂裡向外探尋任何可能的熱情。
弔詭的是,有時真正將我們困住的,並不是找不到志向,而是因為太努力想要找到志向。在電影後半,喬伊好不容易實踐志向首次登台完美演出,結束後卻反而悵然若失;而在另一端一度找到活起來動力的22號,被那一句「你沒有志向」打擊,像是從高處跌落,厭世高傲的人設瓦解,核心的自卑弱點愈滾愈大,如執念般封閉所有連結的可能,成為迷失靈魂。
所以,「究竟什麼塑造了真正的你」?那個讓人活過來的火花,真的等於志向嗎?
電影裡「最傑出的一手」,是你會發現,它根本沒有演出22號究竟是在哪個瞬間填上人世通行證的最後一格。對,你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等觀眾和喬伊與22號一起發現時,22號胸前的徽章已經變成人世通行證了。觀眾的預期沒有實現,不像一般動漫閃著華麗光芒熱血變身,它就這樣「不知不覺」的改變了。電影只藉由傑瑞的台詞告訴喬伊也告訴觀眾,噢不,我們不會在你投胎前就預先幫你指定好志向,你要做的事情從來不是幫22號找到志向,像是要找到一個在某處等待被點燃的亮點。很好,火花真的不等於志向。但電影裡沒有明說,那麼,到底是什麼最終讓22號可以活過來?
觀眾被迫去回想22號一路以來的經歷,去思考是什麼讓這個角色發生轉變。是因為那場靈魂投錯胎的意外讓她被迫直接進入真實世界,一邊親身經歷各種不適、難受與害怕,也一邊體驗嗅覺、味覺等充滿感官的刺激嗎?是因為她與那名12歲的學生康妮聊天中莫名發覺一個本來說要放棄長號的人忽然變得更堅定要繼續努力?是因為她超級做自己的與理髮師進行一場打破常規的對話大聊特聊那些從沒聊過的事?是因為她以一種不只在場的方式去參與喬伊與母親那場直往雙方心裡去的勇敢告白?好的,不好的,在一個又一個事件之後,觀眾知道這個角色漸漸變得好奇、開放。她還是用那個為了惱怒他人的聲音來說話,但她告訴喬伊的,是心中一直以來的擔心:自己有問題,或許不夠好,或許沒資格……然後她說,她想要在人世繼續去找尋自己的火花。
劇情用22號的這個轉折迎來兩名主角間的衝突,並且非常好萊塢公式的為了讓主角真正去面對自己的核心弱點,在最終決戰前做了一個不道德的決定:她不想把喬伊的身體還回去。她從喬伊身邊逃走,她想繼續這樣「活著」——直到她與喬伊一起被死神泰瑞抓回去。
劇情的演出也是直到此刻才突然揭露她原來已經拿到人世通行證。
所以,究竟是什麼讓22號找到火花,填滿那最後一格?
為了回應這個問題,最好的切入點,是去觀察22號接下來的行動。在她自私的逃跑並付出代價的被抓回去之後,她做了一個這個角色本來絕不可能會做的事:她明明想繼續在人世間活著了,卻忍痛選擇把那個人世通行證,交給喬伊(精確來說是丟給喬伊)。這個舉動表面上與她一開始的厭世相同,但內心的欲求、挫折、掙扎,已經與一開始截然不同。我會說那個最大的不同,是22號開始把另一個人放在自己心裡。真正的放在心裡。
相較於她隨即被自卑的執念困住而變成失去連結(disconnected)的迷失靈魂,這個能做出將另一個人放在自己心裡的全新行動,是因為這個角色已經發生了一個根本的轉變,也是之所以她能找到火花填滿最後一格:
她開始能讓自己與他人建立關係,去與人連結(connect)。儘管她一點也還不熟練這件事。
如果有看過電影的人,一定會對喬伊在完成那場與桃樂絲的演出之後,桃樂絲所說的「找海洋的魚」的故事有印象。你以為你一直在找海洋,卻沒注意到,其實你已經在大海裡了。
一切都是過程。
有沒有志向,從來不是真正讓一個人活過來的原因。如同對拒學的孩子來說,所謂好起來也從來不該是能回到學校這件事本身;對身為精神科醫師的我來說,工作的成就感與意義也不僅僅是幫助病患從疾病中復元。真正的關鍵,是即使迷失、迷惘,仍然願意讓自己保持開放,在與他人、與這個世界各種看似日常的互動中,去經驗、去冒險、去對話,去讓自己有可能看見本來沒看見的、聽見本來沒聽見的,無論好的或壞的,看似有意義或沒意義的。
因為,在這些連結與連接(connect and relate to)之中,我們將會建立關係,並在關係中經驗到我是誰——一個時時刻刻都有可能改變的自我
就像22號說的爵士(jazzing)一樣。而我認為這正是這部電影所稱的火花。
在我的《空橋上的少年》最後一章,我藉由故事中的袁P之口說了這樣一句話:
「在你不斷尋找你是誰的過程中,那就已經是你了。」
究竟什麼塑造了真正的你?重點真的不是找到那個「誰」,彷彿是可以被志向、職涯、渴望或興趣什麼的所定義的「誰」;而是「去尋找」這個動詞本身,如同22號電影最終在(literally)靈魂深處與喬伊再次回到人身與貓身的對話、重新連結之後,儘管還是不知道自己的志向是什麼,仍然決定不捨的放手,真正去到人世。
是的,如果你想要,看到這裡也可以稱呼我這本書作小說版的《靈魂急轉彎》了(笑)。
電影說完,我的書也說完了。所以在這篇文章結束之前還該說些什麼呢?由衷感謝那個夜晚在瀞咖啡裡的每一個人,一起吃開箱漢堡,一起邊喝飲料邊看電影,一起對話,一起度過那好幾個小時。
我想我們共同創造了一個充滿火花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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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伯鑫
蔡伯鑫
兒童青少年精神科醫師、作家,著有《空橋上的少年》、《沒有摩托車的南美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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