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丐與蒜頭雞 / 第十七章 Il NEIGE. (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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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Il NEIGE. (下雪了。) 2007/01/24

下雪了。今年冬天,巴黎的第一場雪。有點太過突然,太過出奇不意,這種加入七情六慾,攪拌渲染後合成的感覺,似乎比白雪本身還要珍貴許多。
雪一下子來,一下子就走了。我都還沒來得及趴在窗台上,睜大眼睛好好地鑑賞呢。
那時候,我正在上語言課。
老師說:「A priori, in fine, in extremis, sub rosa這些詞彙是拉丁文,但在法文中已經使用得非常普遍,特別是報章雜誌更是經常運用。A priori即是Dans un premier lieu的意思……」
砰的一聲,沒有敲門就走進來的是Sukiki,她的臉圓圓的,很福態,但不過於腫脹。顯眼的是淡紫色的眼影、淺粉色的口紅和畫得很濃的眉毛角角。最近時常在想一個問題:「作為一個女孩子,是不是即使上課已經遲到半小時,仍然要堅持化妝,把自己雕刻得光鮮亮麗,才能信心十足地出門呢?」一個問題會延伸出好幾個龐雜的子問題:「那樣的刻意,究竟是給自己看的?還是給別人看的?目的是希望得到自我肯定還是他人的讚美?還是兩者俱有?那樣經過重重費心費時的繁複工程而成形的臉蛋,真實的含量究竟有百分之幾?」
偶爾窮極無聊,或讀書讀得累了不想思考人生道理時,會透過對岸的網路電視PPStream殺時間。有一回剛好看到綜藝節目「我猜我猜我猜猜猜」的「人不可貌相」單元,有一週的題目是「女孩子卸妝後的真面目」。說實話,看到幾個女孩子的「素顏」,我真的被嚇到了。驚嚇之後,隨之而起的是憐憫和悲傷。悲傷的是自己對於女性外貌的放大,憐憫的是她們的費盡心思。如果她們以原來的面貌呈現,我也許會覺得平凡,但那樣的平凡還是找得出值得讚嘆的可愛之處,譬如扁扁小小的鼻子、藏也藏不住的虎牙,或是古銅色亮麗的臉色。然而,脫掉了刻工的面具,看到的只剩非常扁扁小小的鼻子、黑眼圈和生病般鵝黃的氣色。
問題是,當化了妝後的她們,可以在一天之內吸引十幾個男生的搭訕,下一回出門前怎麼可能忘記化妝?
我的疑問無關乎這個島嶼生病了與否,而在於它是屬於癌症初期還是末期?
「下雨啦?」老師問。
順了順頭髮,眼睛還在找位子的Sukiki用一種很隨意的方式宣布一件重要的事情:「下雪了。」
下雪了?
我在溫哥華看過雪,不過那時候的飄雪十分虛弱而且短暫,像是不曾來過世界上一樣。
我轉過身,嘴巴咧開了笑。幸福來敲門。細細長長的雪花自在而無解地被地心引力絆引,成群解隊地分沓而至。大片白白的棉花,鋪在二月草地上的樣貌,跟鋪在Sukiki染過的深咖啡色頭髮上的那些雪點,究竟有沒有血緣關係?
今年冬天,巴黎的第一場雪,持續了十五分鐘。昨夜Marion在MSN上的暱稱是「為什麼還不下雪?」「往年的這個時候,巴黎通常已經下了兩、三場雪了。」她說。聽她描述的時候,心頭上並沒有特別期待的感覺,甚至也沒有想過大雪來時會不會很興奮,以及大雪之後天氣會變得無法想像的嚴冷這類的問題。
Source: Pixabay
但雪就這麼不經意地降了下來時,才猛然勾起那種最純真的感動。不像一碗加了李錦記辣豆瓣、八角和紅蘿蔔燉熬兩小時的牛肉湯;不像十二吋的電視螢幕裡,Star Academy(註一)那些光鮮亮麗的明星;不像余秋雨幾乎用盡一生氣力才寫出來的《借我一生》。雪就是雪,本身就是本身。存在或不存在,這樣而已。那樣自然的產物,我們不需要化妝、準備、調味、綵排和蒐集素材就可以感受得到,用雙眼、心和童稚般的酒渦。
下課後,隨便在傳統市集買了蘋果跟香蕉,我就上了RER B線。Antoine找我一起去接Stéphanie的機,她去冰島首都雷克雅維克出差。我們約在Châtelet les halles的月軌上。
列車剛坐穩Châtelet les halles站,華人小孩旋即起身,轉頭跟坐在後方,年紀相仿的白人男孩握了握手,握手的方式與力度輕輕的,不肯定也不紮實,讓人覺得很哀傷。「如果是朋友,為什麼上了車不坐在一起?是放學後吵了架嗎?還是到底種族歧視在這個稚嫩的世代仍然存在?如果歧視果真存在,分離前的握手具備任何意義嗎?那種不認同與感情淡薄的行禮如宜,只讓人感到那個動作與實際意義的極大落差與斷裂而已,不是嗎?」一連串的問題打在我呱呱轉響的腦袋。
更大的落差與斷裂誕生在戴高樂機場與巴黎之間。來巴黎後,頭一次回到那個起點。初次抵達巴黎時,我當然是被接機的。
凌晨05:30,飛機降落。滿滿的乘客並沒有像其他班機降落時,發出巨大的歡呼聲。也許他們都久居法國,只是一趟華麗的旅行或惱人的公差後回到了家,並不特別覺得興奮?抑或機艙裡有幾個跟我一樣客居他鄉的小留學生,正懷著前所未有的惴惴不安,而這個惴惴不安聯絡了整個機艙內的氣氛,使之消沈不已?
06:30分,機場大廳的McDonald的電動鐵門緩緩地上升。我在《等一個人咖啡》(註二)的情節中屢進屢出,因為我等的那個人還沒出現。腦子裡八成是不安,兩成是思鄉。後來,這樣的比例以極快的速度顛倒反轉過來。
「RER是什麼的簡寫?」
「妳說我們要坐到哪一站?我在地圖上找不到。」
「哪一家手機公司比較好?匯率是多少啊?」
「為什麼在銀行裡沒開戶什麼都不能辦?我不懂這個邏輯。」
「地鐵悠遊卡要怎麼辦?多久拿得到?」
Iris一一地接下我接連丟出的問題。她並沒有浪費太多時間去評價這些問題的聰明與愚蠢、必要與不必要,只是相當有耐心地應答。
很難想像她比我小五歲;很難想像這個香港來的女孩子並不像雜誌描繪得典型香港女生那般虛情假意;很難想像我們只是在「解悶同學會」網站上巧遇的網友,卻在巴黎碰了面。
「在想什麼?」Antoine問我。
「沒什麼。一些事情。」
這句話包含的意思有:不要吵我、不要管我、一定有事但不想跟你說、或許有事但不便透露。
「你跟她還好吧?」我問。
「很好啊。那天你識相地地走了之後,」他特別加重了「識相」兩個字,「我們隨便找了間咖啡店聊過去。她說當初爭取回巴黎工作,並不全然是為了找我和找回逝去的愛情,反而是為了徹底否定,進而離開這個城市。她當然不確定我在這裡,也許是女人的第六感吧。對她,我還是有很多若有似無的眷戀,一個晚上也說不完,即使當初毅然決然丟棄這段愛情的是我;對她,我還是有很多沈沈的愧疚,一輩子也不一定還得了,即使她不一定會要求我還。後來,咖啡店打烊了,我便送她回家。不過不是我開口的。」
最後這句話的加註,是為了說明「我送你回家」這句話的隱喻。在法國文化裡,若有男生主動提議送女生回家,其實是某種程度的性暗示。然而,程度到哪裡,請原諒我並不知情,畢竟我沒有送法國女孩子回家過。
「昨天你來找我之前,她託了同事找到我,給我口信說她今天回到巴黎,問我要不要接機。」
「嗯,所以你昨天才會問我要不要一起來。」
******
「Quid agis?(註三)」輕聲地打了招呼,S虔敬地跪在沙特與西蒙‧波娃合葬的墓前,小心翼翼地用小塊石頭壓著剛剛寫過的熱熱的紙條。枯萎的幾束玫瑰簇擁著那張熱熱的紙條。玫瑰會枯萎,沙特會枯萎,西蒙‧波娃會枯萎,A、S、和蒜頭雞也都會枯萎。石頭能撐得比較久。唯一不變的,只有沙漠、《存在與虛無》(註四)和沙特與西蒙‧波娃雋永而錯綜複雜的愛情故事。
「我回來了,
還記得我嗎?
那個高中時每個星期三午後都會來這裡的女孩子?
我總會坐在你們面前讀完一整本書,
內容總是存在主義。
你們從來不曾排斥過我。
從來不曾趕我走。
總是任由我翻開書頁的沙朗聲打擾你們。
人一生中,
對一種『主義』的執迷,
也許只會發生過一次,
人一生中,
青春也只會發生一次。
謝謝你們願意陪伴我。
給了我存在主義,
和陽光般的青春。」
S的書寫體十分狂狷,跟她的娟秀有極大的落差與斷裂。
禮拜三的午後,沒有如織的觀光客爭先恐後,無知地與波特萊爾、沙謬爾‧貝克特的墓碑拍照。蒙帕納斯墓園顯得異常冷靜。墓碑上還有雪融的鴻爪,沙特骨灰裡的安非他命與迷幻藥彷彿被重新洗滌了一次(註五)。規劃得非常完善的墓園,一塊一塊地劃分得非常整齊,路線也非常清楚。太過清楚與井井有條,反而看到一點商業化的企圖。我想波特萊爾與貝克特不會希望被歸類、分化得那麼井然,三不五時還會有人來叨擾,甚至要求合照。
「最近還好嗎?快期末考了吧?」
「還好,我的課不多。壓力不大,下週的法文課筆試結束就放寒假了。」我低身在波特萊爾墓前置上一枚生鏽的新台幣的五塊銅板。如果他有一天想將某一本遺作付梓,也許有一點經費可以運用。
「那還不錯。交換學生真的比較閒。」她調皮地眨了眨眼,說:「不像我在美國念翻譯時,苦死了,蒙特婁學院真不是人讀的地方。課堂上不斷填充各個學門的知識,校外實習接二連三,搞到很完回到家還要不斷上網讀新聞。壓力非常大。」
「我懂,那妳覺得值得嗎?」
A打了很大一個呵欠,周圍的氧氣跟二氧化碳爭先恐後地鑽進他的口腔裡。顯然是在對這個嚴肅的話題提出抗議。
「嗯,第一個工作能那麼順利我已經覺得十分幸運了。當口譯很容易老,你看我才幾歲皺紋那麼多,但是我很喜歡會議結束後,顧客拍拍我的肩膀表示肯定,當然啦,那張面額很大的支票表示了更大的肯定。比較起來,金錢雖然實用,但膚淺;無形的肯定看似膚淺,幸福感其實可以持續很久。」她扭開了50cl的Evian礦泉水紅色瓶蓋,優雅地喝了口水,遞給A,問到:「那妳還習慣老師上課的方式嗎?」
「沒有習不習慣的問題。因為聽得一知半解。既然聽不懂課,就沒有適應教法的問題。倒是,」清了清喉嚨,吐了吐舌頭,我說:「跟法國同學的相處令人有些微的挫折。」
「怎麼說?」
「他們下課後就一哄而散。在校園裡遇到對方也覺得尷尬。打招呼也不是,不打招呼也不是,結果常常是一個負分的微笑示意。但我也發現他們不是針對外國人吧,法國人彼此之間的交際好像也是這種模式。反而外國學生之間比較融洽。」
「仔細想想,我在美國唸書時好像也是這樣。上課的氣氛很熱烈,大家發言都很踴躍,有時還會意見相左爭得面紅耳赤,但老師一宣布下課,整間教室突然變了個調,同學自顧自地鳥獸散。每個人好像都有一群朋友,但團體間就是不會搆在一起。挺奇怪的。我剛進去時,英文不夠純正,盧森堡腔混法國腔,常常被笑,找不到人訴苦,其實也不好受,所以很能夠體會妳的感受。」
「那你在台灣上課時大家感情都很好嗎?」A因為終於能夠插上一句話,顯得有點高興。很好看的高興的神情。
我當時很快地回答,「在台灣,同學之間的感情都很好。下課都有說有笑,結伴去吃飯、打屁、聊天、玩橋牌。」後來想想,YAYA出現前,我也經常一個人帶便當,坐在中正圖書館門前的階梯上,看著幾隻狗爭食我吃剩的雞腿骨頭,任憑大顆大顆的汗珠自耳垂邊滑下。
「你們餓了嗎?」
******
S很喜歡中國菜。講到粉蒸排骨、魚香肉絲和梅干扣肉等菜,頭頭是道。她拉著我頻頻問「魚香」到底是什麼做的?我搔搔頭,覺得這個問題真有深度。
Rue de Richelieu上的綠葉AOBA,是一間吃到飽的中國餐館。在巴黎,這類的餐廳幾乎沒有,愛美食的法國人也許認為食物宜精不宜多吧?怎麼可以「吃到飽」?那多沒價值。因此,巴黎看得見的幾間吃到飽餐館,都是中菜。也許「撿便宜」的心態,深植海內外中國人,不管到哪裡都一樣吧。餐館裡頭當然也有許多吃「門道」的外國人,看得到文化交融的親切與可親。
正當A咬了第一口韭菜蒸餃,被燙到叫出聲時,我想到景美夜市不斷漲價的上海生煎包;正當一塊切得精緻的糖醋排骨在S口中發酵時,我啜著清芬烏龍茶,想起蒜頭雞爸爸總愛規矩地端坐在陽台,枕著不情願的燈光,吃牛舌餅,配烏龍茶和《福爾摩斯全集》的姿態;我看著整盤的炸排骨、壽司、花椰菜交疊出美好健康的顏色,舌尖卻期待著波波恰恰沙爹牛肉飯複雜的滋味。
餐廳的採光很明亮,乾淨的環境也許意在顛覆洋人對中國人不愛清潔的刻板印象。
「謝謝。歡迎下次再來。」很親切的老闆娘打躬作揖。在巴黎不常遇到這麼單純的動作。「難怪能在地段昂貴的區域,開那麼大的餐廳。到底是有幾分本事。」我心裡想。
「Vale.(註六)」我說。
「Vale? Ah, trés bien. Vale.」我看著他們的背影消失在陽光、空氣和水之中,S咬著A的耳朵,不曉得是傳達著性暗示還是解釋拉丁字「Vale」的意思。
下午四點多一些,太陽在右手邊二十七度角揚起處停滯,如果比較沒有文化的人,大概不能斷定它究竟即將要往上升還是向下落。但不管是往上升或向下落,總歸在這時序接近二月的天裡,稀稀落落的光梳起不到任何的作用。無法想像今晨才剛降下一批雪。
路旁的中東人把栗子烤得滋滋作響,從烤盤升起的香香裊裊的炊煙,呈現一種詭異的橄欖綠。
風刮得行人的臉粗粗糙糙的,摸起來一定很不舒軟。洗完澡一定要塗上大量的乳液吧?我摸著自己擦了大量乳液還是乾裂出血的左手大拇指,想知道它什麼時候會癒合,又馬上自我檢討,是不是太過閒散,才會讓這樣無足輕重的可笑煩惱佔據了心靈?
註一:法國很紅的歌唱競賽節目。
註二:網路作家九把刀的小說。
註三:拉丁文。意為「你好嗎?」。
註四:《存在與虛無》是原名Jean-Paul Sartre的沙特的代表作品。
註五:哲學家的生活總是如他們的思想般放蕩不羈,何況沙特把存在跟虛無攪拌在一起,一骨碌地都喝下肚裡?除了無以計數的夜夜笙歌,曾經沈迷於藥物無法自拔,也是後人對沙特無從查證的訛傳之一(訛傳因為無從查證更為厲害,更加容易渲染)。
註六:拉丁文。「再見」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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