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兩天看見一位陌生推友被轉推的發言:「希望各位生理男,在夜晚走路時,避免跟生理女走在同一側或後方,我們會真心感謝你。」
毫不意外地留言堆裡興起了小小的戰爭,有人問:哪怕對方長得像李敏鎬也不行嗎?又說:這樣讓我們男生感覺被歧視。無差別的把所有人當壞人,有邏輯嗎?
女人的規則
我自己有幾條規則如下:
第一、夜行或獨行的時候,不要走人少的地方。如果必須走人少的地方,走快一些,並和你的家人/同住者/朋友保持聯絡,確定有人知道你在哪裡。如果一個人搭計程車,傳訊息把車牌告訴他們。
第二、發現有人跟蹤的話,多繞幾個路、走進超商、必要時走進警局。
第三、避免和陌生人單獨搭電梯,沒法避免的話,按比他高的樓層,在電梯門口站一下,假裝看手機或啥的,主要是避免讓他知道你往哪裡去。
⋯⋯
我不知道自己是何時開始、又是什麼人教會我這樣行動的。一切是那樣自然,從我長大的過程中一磚一瓦建構起來。是啊到底是為什麼,為什麼要把每個陌生人都當作潛在的罪犯?準確地說,每個陌生「男」人?又為什麼光是分享自己的恐懼,就會有(男)人不高興?上述的規則乍看之下是不是很荒謬?更別提遇上真正的罪犯,這些小伎倆說不定毫無用武之地?男人大可列出一百條證據,證明我的害怕有多「不合邏輯」,喔是的,我的害怕確實不合邏輯——不合邏輯,但卻絕對真實存在的。
所以,我們到底在害怕什麼?
攝影師:Faruk Tokluoğlu,連結:Pexels
男人的世界
為了回答這個問題,我躺在床上窮盡記憶所及,帶自己回到第一次對男性感到害怕的時刻。那個人甚至只是個五歲的小男生。他午睡的位置在我旁邊,他會趁我不注意的時候偷親我、會在我看書的時候跑來大喊大叫,他在下課的時候盡力纏著班上的女生不放,如果被罵了,就換一個人纏。
喔我知道,你們的腦袋裡大概出現了一個喜歡女生的、天真爛漫的小男生。「Puppy Love!」你們會想把小男生親小女生的畫面放到情人節卡片上,就像老師對我說的一樣:「那是因為你很可愛,他喜歡你啊!」可愛,這個詞聽起來真可愛。在這個敘事裡,小女孩的感受被隱形了、恐懼被變造了。「喜歡你」聽起來多高尚啊,不可以對不起喜歡你的人、喜歡你的人對你做什麼都可以,這都是因為他喜歡你、因為你可愛啊!這環環相扣的邏輯彷彿永動能,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對自己感到迷惑的時刻:有人讓我難過了,結果竟是我的錯。直到今天,有男性對我說出:「你好可愛!」的時候,我還能看到那個小男孩的嘴臉一閃而過,大大咧咧地跑過來,把我腦袋裡可以陶醉的神經一踩而過。我看著那位稱讚我的男性,心裡想的是:嗯所以?你要對我做什麼呢?
長大後我把小男孩的事告訴朋友,他們對我說:「他只是在玩,沒有惡意。」
只是在玩,沒有惡意的!我一直是個謹慎、討厭給人添麻煩的孩子,媽媽告訴我小心不要走散不然會被壞人拐走的時候,我會害怕地牽緊她的手,雖然那大多只是嚇我,但是在嚇我之餘,也有幾分真實警告。我當然會努力不變成男生「玩」的對象,但是我很快發現他們有一種玩的方式,是做一些討厭的事,再觀賞你受到驚嚇的樣子。掀你的裙子、偷看你上廁所之類。但是當然!他們是沒有惡意的、只是在玩嘛!所以你不用害怕、不可以害怕、不要那麼開不起玩笑、不要那麼沒幽默感嘛。人們會說:哪有那麼誇張,女生去告狀男生早就被老師罵死了好嗎。不是這樣的,社會不是這麼運作的。被告狀後的心懷怨恨,只會讓他們越來越討厭女生,而且越動不了的女生他們越恨。很久的後來,我在網路上讀到捷運無差別殺人犯的網誌「國小時每天揍女生揍得很爽,但班上有兩個女的惹不起,發誓長大要殺了她們。」喔這個本來無一物的惡意是何時具現化的,我不懂,但也不意外。還沒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我就明白一件事:「和男生扯上關係大都沒好事。」和男生對我們的感覺很像吧,不過唯一的差別是:我不曾想過要殺了他們(畢竟他們沒有惡意呀!)(而且你看,好的男生還是比較多呀!)。
時間過去,青春期到來。不知道為什麼,發育這件事沒有帶給我太多快樂。那是一種怎樣的心情?知道自己即將成為一個比較弱小的性別,知道另一個性別的人在長高、在變聲、在增長體能,我卻只能長出胸部(一種害你被指指點點的器官),迎接月經(一種每個月都會來麻煩你讓你不能上體育課的東西)。這時候我讀的社會新聞也夠多了,知道當一個男性可以帶給女性最大的危險是什麼,也知道我正在長成那個比較危險的性別,雖然真正危險的不是她們。但是她們總是被教育:坐著時雙腿要併攏、要小心陌生人。記得國中時候,有工人來廁所維修,男導師很嚴肅地告訴我們絕對不能單獨接近他們,他說他寧願讓我們班都覺得他是神經病,也要這樣告訴我們。
「為什麼你要這樣教育我們呢?」
有時候,我也希望自己是天真到可以問出這種問題的人。
你以為我願意嗎?
「起了色心」、「告白被拒」、「隨機」、「騷擾」、「跟蹤」這些詞彙整個社會版都是,各種情節都有,就像男生喜歡看的A片一樣。在這樣一個能夠大聲宣揚:「女生要好好保護自己」的情境底下,女人要如何去信任陌生、萍水相逢、在夜晚的路上向你走來的男性呢?喔,妳們不是可以嗎?妳們被帥哥搭訕的時候,不是很開心嗎?所以其實只是人醜性騷擾吧?人帥真好。有想過在我們開心以前,那些男人花了多少心思(無論是否不懷好意)讓我們感覺安全嗎?沒有,你只想到你自己。你連一絲一毫讓女人放心的能力都沒有,甚至只是讓我們感覺安全的小動作,你都不願意做。
「被警戒的感覺讓我覺得被歧視了。」噢,我要對你說聲抱歉,雖然該抱歉的不是我。我來和你分享歧視是什麼:歧視是不管你走到哪裡,都被預期要考慮他人的感受勝過自己的安全;歧視是每條男針對女的社會案件報導都從男性視角出發,總是可以透過犯人的眼睛看那個被害女性像一塊肉,一塊理應沒有知覺卻不肯服從的死肉;歧視是到處有人告訴你:「不要害怕。」又同時說:「很危險!」讓你困死在其中無所適從。被當作變態的感覺很差吧,相信我,一輩子被當作獵物的感覺也很差勁喔。我們女性到底做了什麼需要過著處處警戒害人不舒服毫無邏輯宛如被害妄想的生活?我真的不知道呢,你們這些英明神武的男性,能幫我想一想嗎?真對不起,我的每日生活讓你不舒服了,真對不起,我的眼睛不是雷達,無法精準辨識每個人的危險指數,害我面對可能受害的風險只能無差別防衛。這種技能根本應該和防身術一起列入108課綱,當你們男生當兵的時候,我們女生可以像武俠小說一樣修煉劈磚頭,追趕可能永遠趕不上的男女體能差距。永遠記得有天我試著和男性友人比腕力,我用兩手拼命板他的手的時候,他是那樣輕鬆就贏過了我。我因此確信了每一次,我和男生出去,都是羽量級和重量級的差異。只要他翻臉(雖然我確定他不會),隨時可以給我一頓教訓(雖然我確定他不會)。
認識的男人尚且如此。
我想像過一個比較美好的世界。
在那個世界裡,男性從來不會傷害女性。
我在那個世界裡自由跑跳,對每個路人親切問好。我對世界充滿信任,每一個人都和我一起成長。沒有人被歧視,多美好啊。可惜我活的不是那種世界,每一次當我避開男性,每一次我對男性造成了可能的傷害,我都希望是我錯了,就像回復推文的那位男性所堅信的那樣「是你們錯了!」我相信,他活在一個比較安全的世界裡,從來沒有被當作可以傷害的對象,和我這樣的女性不同,是一個幸福而無知的人吧。無知固然令人惱火,但幸福還是羨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