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僅是反戰片── 試析《Birdy(1984)》的「同性情誼」(上)

海藍
發佈於刻在你心底的名字 個房間
2022/06/15閱讀時間約 13 分鐘
  亞倫.帕克(Alan Parker)的《Birdy(1984)》一般被認為是一部反戰片,它改編自William Wharton的一本同名小說《Birdy》,電影延續了小說的精神,把故事背景從二戰轉移為越戰,描述美國1960年代費城的兩個男孩:Birdy(影中沒有出現本名,馬修.莫汀Matthew Avery Modine飾)對飛鳥有超乎尋常的迷戀,戰爭使他的精神狀態無法與現實連結,故而被送精神病院作評估,由於母親的提議,臉部燒傷未癒的好友Al(全名艾方所.克倫巴圖Alfonso Columbato,尼可拉斯.凱吉Nicolas Cage飾)被召來醫院看他,試圖藉由對話喚醒他的意識,並插敘他們相識至今的回憶。2020年的同志電影《刻在你心底的名字》亦致敬此片:男主角王柏德自取「Birdy」為綽號,帶領另一主角張家漢一起看這部電影更是開啟戀情的關鍵。
  大部分提到這部電影的,都把焦點放在「越戰創傷」,確實這是主題之一。但由於《Birdy》著重意象與潛意識的傳達,加上情感的複雜性,讓這部電影在當時被低估,時至今日仍有值得深入探討的空間。除了戰爭帶來的傷害,本文試圖進一步探討這個故事裡的兩個主角究竟在追求什麼樣的「自由」,兩人之間的「同性情誼」,以及《刻》片對這部電影的致敬。

一、戰爭創傷

  故事的開頭鋪陳Birdy與Al因戰爭創傷即將聚首,卻也面臨很快就得回到醫院拆繃帶或送到精神病院從此永別的危機。Al雖然神智清楚,但戰爭毀去了他半邊臉,使他走路跛足;儘管毋須回到戰場,卻必須適應毀容的自己,以及可能已然格格不入的社會。當他坐上火車,察覺座位對面的孩子一直好奇盯著他看,雖然尷尬,卻還是試著逗他笑,直到媽媽的一句「親愛的,別看,沒禮貌。」才真正造成傷害──他的傷痕是不能直視、對這個世界「沒有禮貌」的存在,與醫院裡一直勸他「這沒什麼」、「你會沒事」的安慰迥然有別。
兩位主角一出場,都拘於籠中。
威斯醫生問及他們有多親密,Al馬上否認他們是queer。
  安慰無用,威壓也不會減輕。威斯醫生初次和Al評估Birdy的狀況:
「我還是不了解什麼讓他(指Birdy)變成這樣。你知道嗎?」
「他被徵召。」
「戰爭難免死傷,中士。軍隊會照料自己的兵。」
「肯定照顧了我,醫生。」
「少校,中士。」
「少校,長官。」
「我知道現在對你很困難,我知道像這樣來你很困難,」Al不安地動了一下,「你的臉感覺如何?」
「還好。」
「沒問題?」
「繃帶有點不太適應,長官。當醫生……少校說這些時,他們要給我一個鋼鐵下巴,我想,『太好了!』鋼鐵下巴!也許我會是下一個機器人。結果,一拳就可以把針插進我腦袋,比個玻璃下巴還糟糕。很好笑,對不對?」
「很多人不這麼想,你不擔心嗎?」
「當然,有點。」
「你知道有什麼好主意,艾方所(Alfonso)?」
「艾爾(Al)。」
「也許有幫助,如果你現在去看你的朋友,我的進展要快是很重要。」
比起病人的心理狀態,這位醫生對階級更為敏感。
  只要Al流露一點對軍方的不滿,威斯醫生會立刻壓制他──這位醫生的權威,既是社會的,亦是戰爭階級與父權的。之後Al終於能單獨面對Birdy,他原本認為Birdy是裝病(對照他曾說過:「你是我見過最會說謊的人」):
「嗨,Birdy,這是真的,還是怎樣?如果這是你離開越南的方法,已經有效了。你不用再裝了。」
Birdy的退避讓Al受傷。
「別這樣,Birdy,在繃帶下的是我,我是Al,也許我自己也會瘋掉,你看不出來?『鄰家小子因為戰爭的恐懼而成了瘋子』,我只能對人咆哮,或是在馬克街上打人,都是這樣。」
Birdy依舊充滿防備。他直接轉頭拒絕面對Al。Al笑容消失,離開Birdy,
「老天,這地方讓我感覺很恐怖,這裡的瘋人院很安靜,」(看著門外)「他們一直說我會痊癒,我一直聽到他們說:『別擔心你看起來會如何,克倫巴圖』,(Birdy轉頭像是沒在聽)但我看過迪克斯一個傢伙,他們也說他不會有事,他的臉像個三分熟的起士堡,
(Al走回來時,Birdy又退避,Al蹲下來)
我很怕,早上起來認不出是在刮誰臉上的鬍子。(端詳Birdy)老天,Birdy,你怎麼了?一個胖心理醫生,他要我喚醒你的腦袋,用我們一起做過的事,喚起你一些回憶,我們是不是同性戀?之類的事。我不相信那個傢伙,他對每件事都覺得很有趣。
你想談什麼?(站起來把椅子搬過來)也許我們該談談六千五百萬次裡其中一次,我們想要找出來你媽把棒球藏在哪裡。」
Al的痛苦與恐懼只能向Birdy傾訴與求援。
  鏡頭捕捉面對火車上的母子、威斯醫生、Birdy,一個比一個更親近的,描摹出經過戰爭的Al,在彼此眼中的模樣。在試圖喚回好友神智之時,Al也只能對Birdy吐露他內心的恐懼與傷痕:除了臉傷,跛足,Al更害怕內在的騷亂,拚命用意志力遏阻,這段過程與其說他在救Birdy,毋寧是在對Birdy求救;而每一次失敗要離開病房,門被鎖住或打不開時,Al的反應都非常激烈──電影裡有一幕即是護理師瑞藍迪終於開門後,他跛著走出去,鏡頭特寫他走路略顯搖晃的姿態,不穩的腳,和戰爭時士兵前進的步伐交錯,當他回頭時試圖在烽火硝煙裡看見同袍,畫面又切換成Birdy被關起來的房門,這時Al呼喚了Birdy三次,暗喻了Birdy是他人生的戰友,亦象徵了傷害與恐懼並未因為離開戰場而消逝,這使他之後一次一次從惡夢中驚醒,幾乎崩潰。嘗試數次都喚不醒Birdy後,Al發著抖隔著網窗去看他,「老天,Birdy!我撐不住了,」在門外蹲坐下來,無聲哭泣,最後在門外睡著──顯見「害怕認不出刮鬍子的人是自己」的不只是容貌,更是內在的恐懼總有一日迸裂漫溢燒灼理性,使他失控成為需要隔離禁錮的怪物。
Al在病房門口三次呼喚「Birdy」,顯見在精神上對他的依賴。
  在故事接近尾聲時,Birdy亦回憶出事的那天,直昇機墜毀,他親眼看著伸手無法碰觸的群鳥飛起,在戰機飛近的火焰沖天後全部消失,只見一地的屍體,Birdy尖叫不止──而他來到醫院後,直到接近尾聲清醒前,就再也沒有發出過聲音。
  戰爭帶來的傷害,不只是身體、精神,它根植於一種威權的擴張。無論它是以什麼樣的理由作為勳章,上戰場的男性都必須發展出暴力與「保衛」結合,同時以自我犧牲為福祉與榮譽。戰爭的存在,讓父權定義下的男性特質及其所連結的控制結構與宰制結合,並加以正當化,證明自己強大的同時,也是保衛家國的象徵。故而戰爭容許男人在其他男人中確保他們的陽剛地位,可以展現肉體的勇氣與攻擊性的理想形象,或者消極的,避免因拒絕打仗而被其他男人侮辱與嘲笑(Al對瑞藍迪自稱「因宗教拒絕服役」的笑才會如此複雜)。總而言之,戰爭是建立個人名譽和實踐英雄德行的方式,這是男性對戰爭的「浪漫想像」。
Al在室內運動場看到仍不懈鍛鍊自己的傷兵,右牆上貼著「USA IS PROUD OF YOU」的標語。
  這些想像當然與真正的戰爭不符。戰爭不是人人皆勝的遊戲,甚至不論兩國交戰的勝敗,在同一軍隊當中,所謂的英雄與勝利者,必須是「身體」與「心靈」保持完整(亦即面對殺戮生死動搖愈少)的人,即使是「犧牲者」,也必須繼續維持服從、甚至宣揚男性的英雄主義,否則會成為被踐踏的棄犬。電影藉由Al的視角,去「看」醫院裡的其他傷者病患,例如護理師瑞藍迪就介紹「奈德」:「因為戰鬥壓力不能讓電梯到最頂樓,通常會把屎丟到牆上」;威斯醫生的祕書羅斯基會不時吐口水,「從戰爭後,他就覺得嘴裡有味道。」Al初聞時笑了,那是理解和安心的笑,但下一秒「別擔心,我們正在治療他,請坐。」打碎了他的幻想:「正常」的界線從未向他偏移。而在室內籃球場,Al看著一位下肢傷者坐輪椅打籃球,另一位雙腿截肢者攀繩,背景則寫著:「美國以你為傲」──而他們深以為然。Al心想:
(很好笑,其他的戰爭,我們可能已經是英雄了,老兄!我不曉得為何我們會迷這種約翰韋恩的東西?)
  這段內心獨白呈現了兩個訊息:
  約翰.韋恩(John Wayne,1907.5.26-1979.6.11)是美國電影演員,曾獲奧斯卡最佳男主角獎。他演繹的角色極具男子氣概,是傑出的西部片及戰爭片演員,著名電影包括《赤膽屠龍》(Rio Bravo)、《西部開拓史》(How the West Was Won)、《蓬門今始為君開》(The Quiet Man)等,無論在生前及身後,美國內外,都享有極高的知名度。而他向來抱持著「白人至上、反LGBT和反原住民」觀點,1971年接受「花花公子」雜誌(Playboy)訪問時曾說,「我相信白人至上」、以及「我對於5或10個世代以前這些人是奴隸的事實並不感到內疚。」然而2020年6月底,美國加州民主黨團以他的「種族主義」言論為由,要求將他的銅像從橘郡機場除名。(照片與新聞可見:
約翰.韋恩曾是代表美國硬漢的英雄,但Al已對此感到懷疑。
  另一個則是他們參與的越戰,是美國介入他國領土的戰役,只要美軍在越南多停留一天,人命、金錢與裝備的損失愈劇,加上在越南境內用了大量軍火,遠勝過二戰時的彈藥耗量,造成濫用與屠殺。這種搜索消滅戰術不僅疏遠民心,鞏固南越的傀儡政權益加不穩,美國國內反戰態度也日甚一日。相較之下,北越卻有充足理由和宣傳資料激發民族主義,使越戰成為民族團結一致的戰爭,以打敗外來侵入的美國。政治目標不明確以及戰略錯誤,使越戰比起美國其他戰爭,都更缺乏正當性。
  到這裡就可以確認,Al對於戰爭,以及使戰爭的荒謬得以成立的父權,已然產生質疑──但他無力撼動,甚至沒有「服從」以外的選擇。戰爭除了毀掉士兵的健康與精神,更使他們難以回歸日常生活,畢竟當時反戰的氛圍不可能因為他們參加了越戰而給予他們禮遇、尊敬與特權,他們依舊要面對社會上的男性階層:參戰後保有「肢體健全」,心智強韌(殘忍),又富有權力,例如威斯醫生,同時具有上校與醫生的權威,並且不吝於時時提醒Al;上校的祕書羅斯基只有吐口水的小毛病,正在「治療中」;護理師瑞藍迪與漢娜沒有上戰場也就不具備權力的比拚,Al可以對他們大吼大叫,但只要威斯醫生一聲令下,他們都可以把Al與Birdy永遠關起來;運動場上的兩位傷患並未停止鍛鍊身體,彷彿必須不停證明身上的傷是榮譽且無礙──而被關在病房的Birdy即將落到最底層。不時會反抗威權、也開始懷疑「英雄主義」荒謬的Al,則在Birdy的房門外徘徊,他害怕被關進去,卻又無法離開他關心的戰友──但只有他一個人,他也逃不出這個體制。
Al並沒有被關起來,精神與心靈仍形同禁錮。
Birdy把自己關進籠子裡觀察鳥:「我要牠們盡可能自由……沒有人想被關在籠子裡。」

二、威權壓制

  父權的傷害與壓迫是一個混雜的袋子,異性戀男性固然能從這個袋子裡取得優先的性別特權,但次序與拿到什麼東西卻不全然由自己決定。反抗威權對Al來說是經過戰爭才產生的懷疑,對Birdy來說則是他成長過程中一直想掙脫的束縛。從兩個主角的家庭來看:Birdy家中是母親較握有主導權,但她要與兒子溝通仍得靠丈夫傳話,也因為Birdy父親的專長已不受歡迎,社會地位不高,他能了解兒子的與眾不同和不被了解的痛苦,比母親能給Birdy較多的寬容和成長空間;Al的父親卻是一個暴君,對兒子極盡貶低,利用自己成年長輩的身份隨意賣掉他們買回來的舊車,一有不順就動輒打罵。Al對車子的事不僅不敢反抗,還一再阻止Birdy去抗議,但Birdy無所畏懼,直到Al一向沉默不語的母親出面塞錢給Birdy安撫他,Birdy才向Al表示「他在乎的不是錢,而是那是他們的車」後放棄。想來這件事給了Al父親相當大的羞辱,也挑戰了他的權威,所以他事後再也不給Al零用錢,放任他們被指控「偷車」還留下紀錄。當威斯醫生質問Al時,他試圖輕鬆化的口吻又一度惹火威斯,認定他們都有挑戰威權的傾向,危險而且有病。之後一如威斯曾問Al「軍隊對你們怎樣」,他也問Al是否恨父親,Al回答:
「不恨,我們都很喜歡我父親,他是個好漢子。」
  至此可以歸納出父權對男性的傷害:你不能對戰爭/國家/父親的傷害感到懷疑與怨恨,最好還能引為勳章;你必須服從位階比你高的男性,否則就會遭到威脅與壓制;固然上層給了你「照顧」,但並不照顧你的意願;除此之外,你必須「像一個男人」:完整、強壯、服從父權體制,有體面的職業,有好的人際關係,還要對女人有性趣──最好能受女人歡迎。以此標準來看,Al畏懼父親,慣於服從;Birdy與父親能平等溝通,父親在現實裡無用,所以能寬容面對Birdy──兩個男孩在父權體制裡不是有所匱乏,就是不受認同,都談不上是「人生勝利組」(Al還曾說Birdy是「真正的輸家不會受傷」)。但Al和Birdy的相處是平等的,他們在傷害當中彼此依靠,Birdy能反抗、嘲笑Al的父親,Al雖然不全然懂Birdy的內在世界,但願意陪Birdy進行飛行的實驗──只是面對父權社會要求的「成長」,一個努力迎合,一個抗拒逃避,兩人不能同步,卻因害怕失去對方發生爭執,Al先行選擇從軍而分離。
Al必須一再回應對「服從威權」的考驗與質疑。
  而兩人之間的矛盾,也包括要面對「同性戀」的恐懼。因為從電影裡可以看到,兩人最明顯產生衝突的分歧不是性格、興趣、職涯,而是「性」。
92會員
186內容數
此沙龍記錄觀影後情節分析與感受想像的筆記,內文全雷,建議觀影後再行閱讀,謝謝。
留言0
查看全部
發表第一個留言支持創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