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同性情誼
在進入這一章之前,必須解釋一下個人對「同性情誼」一詞的定義與困惑:過去試著理解一些性別議題之後,覺得「同性情誼」跟台灣特屬的
「同性密友期」是很奇特的詞彙,因為從來沒有過什麼「異性情誼」或「異性密友期」,頂多就是「曖昧」,而所謂的「曖昧」,即「友達以上」情感的探索過程,一旦自我與彼此之間的認知達成平衡與共識,就會進入戀愛關係。由於這部電影將這份情誼表現得相當隱諱,在此姑且稱之。
在探討「同性情誼」之前,可以發現Al與Birdy對女性的態度迥異:少年Al在第二次遇見Birdy前,正與女伴擁吻,女伴同意摸胸來交換穿皮外套的機會;之後四人約會告吹,在海邊散步時,Al更強調女性乳房的種種好處(有趣的是,Al與女伴的性探索都因Birdy而中斷);相較之下,Birdy不僅不知道怎麼跟女性發展關係,對她們的性邀約或好感都不感興趣,反而對鳥──尤其是一隻被他取名為波塔的母鳥超乎尋常的愛護,這也是大部分的介紹都說他對鳥有「妨礙性迷戀」的緣故──即使筆者幾乎不曾在其他地方看到類似的形容。
在參戰前的Al,是父權結構下的「正常」男性,雖然在職業或財權上不具備優越的條件,但他身體健康,(自知)外貌出色,對威權毫無懷疑,而且對女性(乳房)深感性趣。相較之下,即使在Al初識的回憶裡,Birdy也是公認的怪胎,從Al對Birdy說「我昨天幾乎快告訴他(指威斯醫生)你飛的事……他要用空運把你運到精神病院,他可能也會送我去!」來看,Birdy過去想飛的那些實驗,在他人眼中是相當瘋狂的舉動。
所以在探究他們的關係時,還必須確認:Birdy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由於Birdy只在回憶中有明確的反應,然而電影裡是運用插敘的手法,而且回憶有些來自Birdy,有些來自Al,觸發的方式各有不同。依據兩人的關係進展,可以分成四個階段:
(一)起飛
在第一階段,分別敘述了(過去)兩人的相遇及(現在)Al的處境。初次跟彼此打照面,Birdy像鳥一樣高踞在樹上看著他們打球,或許嚮往同伴,卻不願加入類似棒球的男性群體,但有和懊惱要不回棒球的Al對上視線。第二次出自一場誤會,Al追逐Birdy,卻在察覺是誤會後停手,Birdy這才初次開口解釋並主動還刀(可見最後「我沒有話跟他說」是個性使然),Al則阻止他並承諾為弟弟再買一把。之後Birdy第一次主動說鳥的事,Al對鳥沒興趣(還覺得鴿子很醜)卻一直盯著Birdy看(應該覺得Birdy很帥),任由女伴離開,直到弟弟馬利歐說信鴿生意有錢賺,他才主動過去提議幫忙──賺錢是Al下定決心接近的有力動機。兩人雖然興趣完全不相投(一個喜歡摔角把妹,一個是愛鳥宅男),卻彼此吸引。抓鳥時Al怕高,卻仍持續跟Birdy一起行動,還蓋了鴿屋(木板是一起偷來的)、從不同的地方訓練鴿子回「家」,兩人逐漸建立情誼。
這裡值得注意的是,原本Al問名、借刀都不說話的Birdy,跟Al真正相識後,開始滔滔不絕地說他對鳥的喜愛與認識:他問Al是否喜歡鴿子:
「牠們會飛就夠了。」
「鳥總會回到原來的地方,每次回來都在同一個地方,做牠們自己的事。」
這些觀察可視為他性格的反映並在之後印證:「存在本身即是價值」的好惡分明,以及「認定了(家)就不改變」、「只願做自己喜愛的事」的固執。可見Birdy對鳥的熱愛,是自我理想的投射。之前提過,這兩個男孩的未來,跟他們所處的環境相差不遠,Birdy不以追求認同為目標的我行我素,對Al來說除了投緣之外,相處起來想必安心──他們之間不用競爭、比較,他只要做自己,彼此陪伴,做別人看來「瘋狂」、但他們都願意投入的事就好。
在他人眼中,跟Birdy一起穿羽毛裝的Al是同類。
這份情誼之深,可以從他們爬過鐵網、登上工廠樓頂抓鳥窺見。Birdy做了兩件羽毛裝,要Al跟他一起接近鳥,Al原本以「我寧死也不穿」拒絕而且覺得穿上的樣子很笨,卻仍隨著Birdy行動。當他們爬上屋頂時,Birdy一度提議可以在那裡看星星,因為Al怕高緊張沒有應聲,才趴上屋簷以危險的姿勢抓鳥,又因Al一時不慎差點滑落時,笑Al的緊張:
「有什麼好笑?」
「你,你看起來好嚴肅。」
「這本來就很嚴肅!」
「你要跳?」(You’ll jump?)
「不,Al,我要飛。」(No, Al, I’m going to fly.)
Birdy摔落之後,說「我會飛了,Al。」「當然,你會飛。」還來不及表達完感受就失去意識。這段特別的是,電影至少用了八個角度拍攝這段過程,加上配樂與鴿子飛影相當驚心動魄,有一瞬間確實像「飛」,但實際上那就是「墜落」,Birdy再怎麼想飛,也無法抵抗地心引力。Al一層一層的從樓梯上趕下來,慌急地抱住Birdy,幾乎是哀求他「別再這麼做」,擔心他摔斷脖子或損傷脊椎──而之後Birdy也真的沒有再這樣「飛」過了。但是當他傷癒回家,母親已把他們合建的鴿屋拆掉,Al試圖阻止未果,只能告訴Birdy這個事實。兩人爭論鳥的去向與聰明的問題:
「放棄吧,我們不做鴿子生意了,牠們不會回來。」
「牠們會回來,這是牠們的家。」
「被你像巫婆的媽媽拆掉後,還能算什麼家?而且還趕走牠們?」
「對牠們來說是家,不是木板跟釘子,是這個地方。」
「我要告訴你,但你答應我不要發火。」(Al回頭看Birdy)
「什麼?」
「你是對的,那些鳥一直有回來,你媽下毒殺死了一半,那些變聰明的還是有回來,所以她叫索勒瑞先生,」
「索勒瑞先生,賣家禽的那個傢伙?」
「對,那個屠夫。那傢伙會把他的媽媽扮成小雞的樣子,如果他只要付六十九分錢一磅。一定是他抓走全部,從那時候牠們就沒回來。」
「不,你不明白,Al,那些鳥看見索勒瑞,這是牠們不會來的原因。」
「你錯了!索拉瑞用袋子抓走牠們,牠們死了!毛被拔光被殺死了!」
(兩人爭論,Birdy先滑下小坡,但Al走得更快,Birdy站起來時顯得比較踉蹌)
「你不懂鳥,Al。」
「我有別的主意,我們可以合夥,你知道垃圾廠的老福特?」
(Birdy落後,腳步比較不穩,不得不屈服)
「對,好。那些鳥認得索拉瑞不是很好嗎?鴿子不笨,Al!」
這段衝突與爭論可以看見Al較為務實,同時也很快接受現狀,並思考下一個合作的目標。Birdy卻始終堅持鳥的聰明:即使不復原狀,牠們還是會認這個地方是家;牠們能辨認危險(包括屠夫的長相),先行遠離。何者為實?Al親眼看見Birdy的母親拆鴿屋和索勒瑞殺鳥,且他是被Birdy逼到不得不吐實;而畫面中兩人的行動,可以看到立足不穩的人是Birdy。接著回到現實,在病院的Birdy躺在地上,模樣就像被擊落的鳥。這裡展現Birdy的性格,除了再次證實他的固執,更可以看見當殘酷的現實與他的認知相悖時,他會像小孩相信童話的結局般,選擇相信(或逃避於)自己的認知。
Birdy回到現實的模樣,同時展現了那些鴿子和自己如今的境域。
回憶確定了他們的情誼與性格。至於現實,之前已分析Al確認了他的處境:他的臉傷無法恢復、是現實裡「沒有禮貌」的存在;Birdy不是裝病,而是真的精神失常;他跟醫生否認他們是同性戀(queer),對神魂遠颺的Birdy,他說的則是「我們是不是同性戀?」(Did we jack one another off?)(註:jack off在英俚語裡是手淫之意,可知當時對「同性戀」的判斷在於是否有性行為)的問句,像是在詢問自己。而第一次飛行墜落的後果,是電影裡兩人初次的共同回憶,只是在現實裡並未相聚(一個在病房裡,一個在院外走廊抽菸看雨)。Birdy雖然沒有即時回應Al,但Al說的隻字片語能進入他的意識,影響他的回憶,確然無疑。
(二)頂點
這一階段的少年Birdy和Al逐漸成長,也面對更多威權:來自年長男性的威壓,以及必須對「性」表現足夠的興趣。前者已經提過,為了他們共同購買的二手舊車,Al拚命阻止Birdy向父親據理力爭,Birdy雖然最後不得不放棄,卻仍向Al強調「那是我們的車」──這裡再次展現了Birdy「認定就不會輕易改變」的固執,即使可能遭受暴力,反而是Al的服從才是鞏固父權的選擇,但Birdy的堅持亦使Al的父親暴躁又無可奈何,以致兩人最後都留下偷竊的紀錄──這份紀錄送來醫院後,威斯對Al的態度不再是同袍下屬,而是準病人。
Al和女伴在一起時,Birdy明顯感到而且在意自己遭到冷落。
至於「性」,兩人成功修好車後,第一個去的是Birdy表示從未去過的海邊,Birdy很興奮地練習憋氣,Al不會游泳、想去散步道找辣妹,卻還是在海邊著急等待Birdy回來。順利約到兩個女生後的過程,可以注意到幾點:
1.Birdy兩次察覺並且在意過去一直陪著他的Al,有了女伴後就讓他落單。
2.他們在看人魚展覽時,Al和兩個女生能看出那是造假,Birdy卻一直拍手,而且認真研究為何他能憋氣四分鐘。
3.Al在和女伴進行性行為時,Birdy和另一個女生就在旁邊。相較於Al的熟稔,Birdy幾乎是無知,女伴氣走了,他還是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4.事後Al要Birdy多社交。這段對話很有趣:
Al:「你一定要了解,多點社交!」
Birdy揮動雙臂像鳥跳舞,「我想她不喜歡我。」
「你要讓她們喜歡你!對她們喜歡的事,講得假裝很有興趣,你話要多點,
我什麼都不在乎,只要不是鳥或天空飛的!」(阻止Birdy飛)
(Birdy停止飛的動作)「要是我就是想這件事?」
「跟女孩相處,你先要了解這個,絕不要讓她們知道你心裡想什麼。」
「我沒想她們。」
「老天,那就說謊!你是我見過最會撒謊的人!」
兩人笑。
「你知道你的小妞周圍有一堆蒼蠅?」
「我不了解,有什麼大不了?她們只是乳腺發育太好。」
「乳腺?」Al大笑,「不!我們講的是女人的咪咪!大咪咪!圓咪咪!有肉感的咪咪!」
「對我來說沒什麼。女人一生都帶著他們,到處跳,擋在中間。」(Women carry them around their whole lives. Flopping around, getting in the way.)
「他們不會擋在中間!他們有需要,是必須的!」
「我看過國家地理雜誌裡一張相片,就像牛的一樣,只是長的地方更好笑。」
「不一點也不像牛!我告訴你是為你好,你不知道你錯過什麼。」
這段相當直男對話:討論他們對女生的感覺。Al不斷強調對女性乳房的熱愛,但顯然他並不在乎女性的想法,在他的認知裡,性是經由欺騙與討好後得來的禮物;而Birdy不僅將女性的乳房做這樣的比喻,還特別強調它們「getting in the way」──但事實上,Birdy跟女伴根本沒有身體接觸,他在乎的是女性的存在,阻礙了他與Al之間的聯繫。
Birdy與Perta看中對方,他們都擁有嚮往自由的靈魂。
另一個跟「女性」的聯繫,是Birdy首次買了一隻鳥──他第一眼看中的波塔(Perta),「她飛上天的方式,就像天空是她的」,波塔飛行時的自由姿態,想飛就飛的我行我素,都跟Birdy的性格相投,更重要的是,波塔(毫無理由的)喜歡Birdy,主動停在他的肩上(存在即是價值),因而Birdy不顧老闆的介紹選定了她,讓她在房裡自由的飛,一邊製作翅膀準備下一次的飛行,一邊觀察她進行研究,進而吸引了女同學桃樂絲。課後他想要為波塔尋找伴侶而求父親讓母親允許,同樣在這個社會不具價值的父親,相當理解而和藹地勸Birdy「培養實際一點的興趣」,讓Birdy確知「不受歡迎,再精通也沒有用」的事實,但終究還是讓Birdy得到他想要的公鳥,並為那隻鳥取名「艾方所(Alfonso)」──Al的名字。此刻Birdy對鳥的迷戀,已經到了令Al詫異的程度。但即使做了翅膀也加強健身,第二次在垃圾場的飛行依舊落進水池裡。Al雖然不看好(他甚至不相信Birdy說有錦蛇纏住鳥),卻仍陪伴到底,而且在Birdy落水救他出來時生病。
Al明明不相信Birdy能飛,卻仍近乎盲目地載著他前進。
第二次的飛行是現實裡兩人第二次的共同回憶,卻是第一次共處一室,Al發現Birdy因為這段回憶而笑,興奮地向威斯報告,卻無法解釋「Birdy受傷他就生病」的意義,還跟醫生起了衝突,醫生不接受這是進展,決定要送Al回迪克斯堡而將Birdy送至精神病院,Al拚命說服他讓Birdy母親送來棒球做為最後喚醒的努力。
無論是現實與回憶,在此都看似有了進展,卻陷入更深的絕境。
(三)墜落
第三階段在Al回憶他們去捕狗賺錢,卻在發現史傑沙是把這些棄狗抓去屠宰後,Birdy率先和其中一隻狗的主人阻擋史傑沙,讓Al放了籠中的狗。這段的隱喻一如Al所言,他們就像這些棄犬,在戰爭中受了傷、失去被認可的價值就被棄若敝屣,所以讓牠們重獲自由的合作,可以視為他們再一次對威權的反抗(但仍無法拒絕上戰場),也為Birdy之後的崩潰作鋪陳。還有一點特別的是,Al與Birdy想要試著賺錢的生意,無論是蓋鴿舍培養信鴿,還是捕狗為牠們找「家」,這些動物最後都難逃被屠夫捕獵的命運,而不論是Birdy或Al,都拒絕成為幫兇──這是他們共同的價值觀。
他們之間造成衝突的歧異仍舊是性。
第二次飛行失敗後,Birdy顯然無法持續「只要相信就能飛」的信念,幾乎不再出門,並且在心裡暗忖「我開始擔心我再也不會飛了(看著屋外的貓),跟鳥一樣害怕的生活,至少他們有翅膀,牠們可以飛走」,此時一隻貓伺機鑽到他房裡叼住波塔。這些行動與獨白都證明了Birdy想要「飛行」除了嚮往自由,更是為了逃離傷害,逃離恐懼。在貓口中救下波塔的Birdy,猶如在救自己。他愈加沉迷於觀察鳥,甚至做了春夢。
這一段大約是大多觀眾認同Birdy對鳥有「妨礙性迷戀」的證據:他春夢的對象是一隻鳥!但從他觀察與想像的過程裡可知,讓他「不感到寂寞」、「只想看鳥,不在乎外面發生的事」都是很明顯在逃避(成為合格男性)的狀態,他不再像年少時堅定相信自己能飛,觀察的過程也與Birdy裸身在病房角落回想雛鳥出生交替,都證明Birdy已隱約感知現實的狀況(包括Al已陷絕境痛苦非常),但他仍不願醒來。春夢那段更為特別:
在夢裡,我試著去決定我是什麼,我睡覺的時候,我給我自己力量,我尋找飛翔的力量,
波塔在等,讓她自己準備接我,(Perta waits...cups herself to receive me.)
我盤旋,然後飛低進入她,(I hover...then lower myself into her.)
波塔和我合而為一,(Perta and I become one.)
我透過她的眼睛看,(I see through her eyes.)
用她的翅膀飛,(Fly on her wings.)
我不再寂寞。(I am no longer alone.)
Birdy的春夢是他認知現實裡「不可能」的寄託,在他第二次飛行失敗,也在現實裡Al拒絕漢娜之後發生。
從這段口白可知,Birdy是在夢裡與波塔「合而為一」,但不是性的結合,而是成為波塔,用她的翅膀飛行,這是一種理想不能遂行的寄託與幻夢。接下來的夢遺和波塔的生蛋、孵育,似乎試圖引導觀眾認知Birdy的異於常人──但事實上細思便知,人和鳥不可能發生性行為,更不可能讓母鳥懷孕,波塔的生育來自於Birdy房裡另一隻飼養的公鳥,被取名艾方所(Alfonso),Birdy還告訴波塔:「別擔心,我不會放他出來,直到你確定他為止。」「我想他在吹牛。」下一秒,Al就進來找他,而且一起看艾方所:
「你有另一隻了!」
「牠叫艾方所。」「什麼?」
「他很喜歡打架,炫耀,」「你把牠叫我的名字,謝謝。」
「不是牠真的名字。」「牠真的名字叫什麼?」
「我不知道,我還不會說金絲雀話。」
Birdy可以直接與波塔溝通,對艾方所(Alfonso)卻必須學金絲雀語,亦象徵這份感情無法向Al傾訴。
Al不懂Birdy在做什麼。但這些線索結合就可以知道,波塔不僅是Birdy飛翔、性格、理想的化身,更是性與情感的寄託──唯有想像自己成為母鳥,他才能在潛意識跟Al交合,只是波塔可以經由性而生下後代,Birdy只能遺精,而且(可能)永遠不能告訴Al。
Al確實不明白Birdy的逃避與痛苦,他想要繼續跟Birdy在一起,但是以現實可以允許兩個男生相伴的形式──就是各自有女伴的死黨,所以他非常積極的鼓勵Birdy跟桃樂絲交往(威斯醫生對他們性傾向的懷疑如果在當時就流傳,那麼Al積極自清,也幫助Birdy擺脫嫌疑就有必要性)。然而Birdy被母親逼去舞會,跳舞中途離開去找清理舞會嘔吐物的父親並告訴他並不讓自己難堪後,桃樂絲開車載他去郊外,向他提出了性邀約。這段Birdy碰觸桃樂絲乳房的樣子,像是好奇地看著自己並不擁有的條件,而非性衝動,兩個沒有經驗的少女少男都不知道要怎麼持續下去,當桃樂絲看著後面另一輛的車震後,終於承認無法進展準備離開,還向Birdy道歉。這一段Birdy遇到的父親,和不知所措的桃樂絲,可以說都是Birdy自身在社會、在性別的身份與投影:他的存在是沒有價值的,他的情慾(跟桃樂絲一樣)因為「不知道怎麼持續下去」而無法抒發。
Al的則在舞會當中有其他抒發的對象。
所以當Birdy回到房間,脫光了衣服,回到最赤裸的自己(對照現實狀況來看,或許這是他最痛苦、最想掙脫外在束縛的表現),在鳥籠裡蜷縮一如嬰兒,波塔飛了過來,畫面與籠裡的艾方所交替,他親吻波塔,像是親吻著理想──然後波塔振翅離去,而他看著籠裡的艾方所與其他幼鳥,群鳥的影子在牆上飛舞──只有他孤身一人。
「這個夢就像我現在醒著一樣真實,我不知道從哪裡開始,哪裡結束,我希望我能告訴Al,但我怕。在我夢裡,沒有什麼可以阻擋我,一切都好遙遠,我的生命裡再也沒有讓我留在這的理由,我希望我能死,然後重生當一隻鳥。」
這段的飛行是整部電影的名場面, Birdy精神的飛行範圍都是他平常生活的地方,即使幾次沖上凌霄,一如戰爭崩潰的最後一幕──可知這樣的飛行也極其絕望:在目睹過波塔的生育,之於Al與女伴的性,以及經過與女性相處後,Birdy終於知道(一般人認知)性的作用與意義──這已經和第一次四人約會時的懵懂無知完全不同了,他知道了自己的不能,作為男性他毫無價值──因而產生死念。
這種寄望與痛苦無人可訴,即使Al一結束後就奔過來關心(他連回家都沒有,就先來關心Birdy的狀況,可見他多希望Birdy能「轉大人」,變得跟他一樣)亦然。原本赤裸裸面對Al的Birdy,在Al的怪叫嘲笑聲中穿回衣服,試著迂迴的告訴Al自己終於體會飛翔的感受──至少「在天地之間,選擇當一隻鳥」,他以為Al能夠理解這份絕望,因為他們至少是人生的戰友與夥伴──卻對想跟Birdy一起立穩腳跟、還在尋找希望的Al來說形同背棄。在各自的意義上,他們都誤會對方放棄了自己,Al為此憤怒,再次強調他對鳥毫不關心──而鳥是Birdy唯一能寄託生命、理想、性與愛戀的對象,他無法訴諸言語向Al溝通──只能背過身去,任由Al離開。
而這也是為何Al從軍的告別之後,Birdy會如此心碎。波塔是Birdy自我理想的化身,從窗口飛出去的波塔,象徵了Birdy想要挽留Al的真心,但Birdy知道不行(他不能讓Al跟他一樣成為這個世界的廢物),所以召喚波塔回來,卻無法打開卡住的窗戶,如同他們彼此隔著透明玻璃無法溝通。逃過野貓傷害的波塔,撞碎玻璃折頸而死,Birdy此刻的哭泣既是為了Al的離去,也是自身理想的破滅。而當他看到鳥兒在戰爭中,即使飛翔也逃離不了大規模的傷害後,他對這個世界最後自由的寄託完全粉碎了。
而在現實當中,Al終於能取代漢娜給Birdy餵飯,漢娜暫時離開後,Al聊到「或許漢娜對他有好感」及「醫生似乎把他當瘋子」,讓Birdy轉頭拒絕進食,這段之後,Birdy對Al的言行開始有反應,只是並不即時。對照回憶裡Birdy對Al的在乎,可以解讀為即使在這樣的情況下,Al與女性的互動仍會令他產生妒意(Flopping around, getting in the way.)。而只讓漢娜餵飯,是Birdy在潛意識裡,希望自己「能夠」和女性產生比較親密的關聯,也或許是導演刻意讓漢娜的存在,淡化與掩飾Al與Birdy之間的情愫與性慾──畢竟乳房是女性最明顯可見的第二性徵,對女性乳房的迷戀及性關係的積極追求,向來是男性自證是異性戀──包括性慾與男子氣概──最有效率的途徑。Al與女伴之間沒有理解、關懷、(沒有必要卻仍)容忍等親密的感情,純粹只是利益交換,而這利益是大到Al即使在女伴面前「沒有尊嚴」,也要獲得的徽章。
這段是Al第一次對Birdy的親密接觸,在Al說「我不能這樣反抗我老爸……我只是想跟別人一樣,過得有點尊嚴,當然,如果有尊嚴,不會有性」之後。
然而當Al與Birdy發生衝突,漢娜來安慰他,Al卻非常不合時宜的,在此刻碰觸漢娜的乳房;漢娜應該對Al有好感,非但接受而且仰頭鼓勵Al親吻,卻被Al道歉說「我太久沒碰女人了」然後離開──如果絕望痛苦,漢娜的主動安慰是很好的逃避,他卻沒有再持續下去,而是在鏡子前看自己的傷。這可視為他對自身傷口的自卑,提醒自己迎合父權帶來的傷害,更深層的,是當他對漢娜與Birdy憤怒大喊「他是我生命的一部分(He's part of my goddamn life!)」時,他真的想要碰觸、產生性慾的,是他不能碰觸的另一個人──「太久沒碰女人」表面上的理由是對女性在錯誤時機產生性衝動(然而漢娜願意),實際上是對象──也就是已經會被他激怒,但精神還無法與現實連繫的Birdy。
這些段落在回憶與現在之間穿插,分別表現了Birdy與Al在異性的挫折。但在同時,女性的存在也成功轉移了兩人對彼此產生情慾的事實與危險:包括Al的女伴,Birdy原本只給漢娜餵食;兩位主角的母親均是父權的鞏固者,與他們都不親密;Birdy對鳥的傾慕及波塔的喜愛更轉移了觀眾對其情慾的認識均是。或許更可以說,這部電影的女性,都是導演設計來作為兩位主角性慾投射的轉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