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親結婚生育的那個年代,是政府大力推行"一個不嫌少,兩個恰恰好"的年代。身為家中的第五個孩子,常有人看著我說:"妹妹好可愛呀,妳是老么呢,爸媽一定很疼愛妳唷。" 這樣子的話從小聽到長大,大概上了國中以後才慢慢沒人會提。畢竟那個年紀,我也不算"妹妹"了,臉上已經多了很多對人生(或任何想跟我攀談的人)的輕蔑。是的,輕蔑,大概是國中開始我已經知道這個世界如果你有意識地活著怎。麼。怎。麼。可。能。不。一。直。翻。白。眼。呢?
"妹妹好可愛呀,妳是老么呢,爸媽一定很疼愛妳唷。"
這是對的,是的,我無法說這不是真的,他們已經做到他們可以做到的最好的了。
端午節我回家看媽媽。在台北工作多年,碰到了節日還是盡量回家和家人相聚。和母親獨自在客廳進行飯後的閒談時,她忽然紅了眼眶,我不意外她忽然紅了眼眶,我也不意外她接著說:"我從來沒有像生到妳時哭得這麼慘過。"
嗯,好熟悉的故事,畢竟已經聽了太多次了。
"我從來沒有像生到妳時哭得這麼慘過。我生完妳,每天哭,每天哭,我一直想,我一生沒有做過什麼壞事,為什麼女兒都是我在生。我到底犯了什麼錯造了什麼孽,老天要這樣對我。"
我很木然地聽著,抿了抿嘴,這是第幾次我聽這句話了呢? 第八百次嗎? 第一千四百五十次嗎? 我已經四十四歲了,我已經四十四歲了呀。這個四十四年前發生的眼淚,穿越了時空又回到我母親的眼眶裡,重新落下了一次。我看著老母親,緊緊地懷抱著這個無法釋懷的憂傷,努力地溫習就像不願意失去這份痛苦,彷彿她很害怕會被驅逐出這個無間地獄,彷彿,你快要被說服她是在享受這個無間地獄......
"妳知道她們多可惡嗎?那些女人,那些沒水準的雜某,竟然會遠遠地就對我招手,說來! 來! 陳太太妳來! 我走過去以後她們就指著我說:就是這個啦!就是這個人都生不出兒子只會生女兒! 就是她啦!"
即使已經聽過了千千萬萬次,每次聽到這一段仍然會感覺到房間裡空氣被瞬間抽乾了一樣。我喉頭感到萬分乾裂。我的一生也經歷過許多屈辱,但那些屈辱在我媽媽眼裡都不算什麼屈辱吧,因為屈辱這件事,誰的都比不上誰的,誰的都可怕過誰的。自己的一定是最痛的。
"媽...." 我停頓了一下,"媽。我知道妳的委屈,知道妳受苦了。"她看了我一眼,臉上堆滿了愁容,那是一個等待安慰的愁容,一個我已經熟悉了四十四年的愁容,她吸一吸鼻子,一時之間無話。
但我有話,這次我有話。
"媽......這樣一直懷念痛苦...不是一個好的生活方式。我已經四十四歲了,我已經累了,因為我已經四十四歲了。對於給妳造成的困擾,我很抱歉,對於成為妳生命中一個痛苦的里程碑,我很抱歉。"
她低下頭嘆了一口氣,唉,歹命啊,沒辦法,就是歹命啊。
"媽,其實,如果真的活得很痛苦,是可以處理的......如果真的很痛苦...我們也可以一起去死......死了就不會痛苦了...."
我媽媽驚愕地看著我,in her fancy Issey Miyake blouse,in her big house with 2 parking space,in shock,she looked at me.
那是一隻勝犬看著敗犬的眼神,我媽媽看著我。
我猜她大概不想去死吧,我猜。
陳太太,結果妳竟然怕死哦?妳他媽別笑死我了。死有什麼可怕呢?死很可怕嗎?妳剛剛才說兩句就哭了耶,不想死了喔? 死很可怕嗎?
活死人才可怕。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