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家中老么,相較於大姊,我的成長環境的確比她優渥很多。我是在非常完整功能的獨棟房子中長大,明白事情時已經出入坐著進口轎車,而她和我的二姊則還會有年幼時必須將疊好的衣服放進權充衣櫃的紙箱裡的記憶。用紙箱當衣櫃啊...這個概念在我長大以後大家談起過往回憶時,我仍感到嘖嘖稱奇。因為我無法想像通鋪、紙箱衣櫃、玩具是一條別人丟掉的塑膠帶子、和同一件外套大姊穿完二姊穿,二姊穿完三姊穿這些生活方式,那是如何的窘迫才需要這樣呢?
我的心湧起好多憂傷,當我想像這一切,當我翻看舊照片。我覺得眼淚已經箭在弦上,相片裡的二姊緊緊握著塑膠帶子,臉髒髒地,可是是一個非常可愛的笑容。二姊說,出去瘋一趟回來,媽媽先抓起來揍一頓然後洗澡換衣服,換完衣服趁媽媽不注意又跑出去瘋,瘋完回來再一頓揍。二姊說完媽媽笑了,二姊也笑了。我也笑了可是我覺得好鼻酸,眼眶一陣一陣的熱辣。回憶過去總會讓我掉進一個無法和他人解釋的黑洞,即使陪著他人回憶過去也會使我掉進這個無法和他人解釋的黑洞。我像是在嘶吼可是沒有人聽見我的聲音即使我已經聲嘶力竭。我到底要怎麼解釋我這些不斷湧出的憂傷,又或者這些奇怪的憂傷只是我的腦子受傷了,壞掉了,所以內分泌錯亂了,所以當事人說著回憶時自己感覺很清朗,我聽著卻一股勁兒地只想哭,覺得為什麼有這麼多階段人生真的太累了以前的平均年齡不是四十歲嗎現在的人輕鬆活到八九十我爸爸已經七十五了還開車衝來衝去瘋狂被開超速罰單我四十四歲了我好累了我好累了我真的好累了。
那些我不敢回想卻常常會直湊上眼前的畫面。
還是小嬰兒時媽媽一把抓起我的兩個腳踝換掉尿片,然後塞一瓶奶給我。(我一生從來沒有像生到妳時哭得那麼慘過)
你說如果我會害怕,那就在你當兵前我們先結婚。
考上醫學系時,我閉上眼心想有什麼老娘做不到的嗎,放馬過來吧人生。
走出戴高樂機場,茫然地望著冬日裡的巴黎,紅色的圍巾我一呵氣眼前都是白霧。
很多酒吧的畫面閃現。
爸爸指著我的鼻子破口大罵妳這個失敗者,妳是失敗者。
發黃的牆壁和天花板。要怎麼抽菸才能把房間薰得這麼黃,這麼像在開宮廟。
隔了十年之後你來了。然後我們重新確定了彼此並不相愛,這條路我們已經走盡。我送你到機場,裝做很傷心的樣子,持續地瘦下去,無法吃飯。然後你說你想搬到台灣來。
小學時我看見別人吃五爪蘋果覺得好蠢喔,誰想吃五爪蘋果那種低級的水果。
醫院實習結束,我在全院會議時說,當實習醫師就是一個習慣被羞辱的過程。我第一次知道什麼叫全場倒抽一口冷氣然後我被拉出會議室。我說天啊我沒有惡意啊,大家為什麼好像很吃驚,我沒有惡意啊,我很喜歡這家醫院。
你說你想搬到台灣來,我叫你滾出我的人生。
考上台中女中那年,三姊考上了台大電機系。父親在高級飯店辦了三桌謝師宴,回家路上醉到放開方向盤不停大笑拍手,全家在車裡尖叫。(爸爸指著我的鼻子破口大罵妳這個失敗者,妳是失敗者。)
菸灰缸總是很快就滿了。我必須早一點起床把自己身上的菸味洗掉才能到醫院上班。
三姊問,妳為什麼不試著寫小說。我說,寫小說很難不去回想自己的人生,刻劃人物的同時自己也要剝一層皮。
我常常一閉上眼睛這些畫面就出現然後那絕對是皮開肉綻的痛苦。那絕對是精神上的皮開肉綻。
我已經四十四歲了,覺得好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