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遊故宮南院近二小時,各個展館都讓我大開眼界,我穿梭絢麗的琺瑯瓷,翱翔北宋汝窯青瓷,雙眼凝睇橄欖核舟,最終來到一樓。
展場名為〈遠方的戰爭〉,坐鎮紫禁之巔的乾隆拉長弓而射箭矢,瞄準邊邑的異族心臟。透過文字撰述戰事,經由畫師起草,其中平定回部的繪圖送抵法國製成銅版畫。
當卷軸展開,戰事隨即上演,觀畫者彷彿空降現場,一時之間滿眼滿耳兵馬隆隆、馬鳴蕭蕭、箭矢紛飛如雨雪,最後連跪地稱臣的景貌都有大清帝國血洗疆埸的自我矜誇。是自我矜誇了,否則不會隱匿在安南挫敗的戰績,而只記錄勝仗。是好大喜功了,銅版畫舶回中國,文字與圖並肩示現。
我緊隨文字簡介,比對眼前展開的〈平定準噶爾回部得勝圖〉,我身軀挪得緊貼玻璃框,也不理會腳跟已稍有酸楚而肚腩餓餒雷鳴,雙眼搜尋圖畫中那呈跪姿、背對觀者的五人,正中央的那位正用木盤托捧頭顱。
即使燈光暈黃幽暗,敗者為寇卻一一現形。
另一端,玻璃櫃中的碗缽則是頭顱的最終的歸程,亡者的頭蓋骨被製成唯有藏傳佛教高僧才能擁有的殊榮—噶布拉碗,我彷彿聽到亡靈夜夜哀哭抗議這並非屬於他們信仰的輓歌,死亡如此迫近,我渾身寒毛膽戰。
開始對乾隆改觀。
多寶格方格處處,狹長窄仄或立方,一格格置有珍品,至於收藏的書畫尾端則多有乾隆「占為己有」的印蓋,銳利與審美的品味使我聯想他是斜槓者,可以身而為王,也能成為藝術收藏家,然而銅板畫顛覆我對他的美好想像。
在歷史課本上數列不盡的戰爭,文字似乎略顯模糊且輕,以至於隱藏其後,沿途送葬者的牽裳號啕,或十五從軍而八十始得歸,或荒野焦骨而國殤陣陣都只能流於想像,但如今,我在故宮南院已然用雙眼依隨圖之索引,「看」到真相。
離開此處,兒童遊樂區前有哈奴曼的立牌,歡笑聲洋溢,文創商品店、餐飲店則人潮擁擠,我在鼎沸的歡樂中壓抑情感,思索著不請自來的傷感。也許在那個時代權力與地位將人性的傲慢推至頂端,也許在某些意識形態或文化裡帝王必須活成那樣,然而我在為乾隆找藉口嗎,還是撥開他的酷寒,我希望看見他體內微弱的良知?如果他在公餘的收藏透漏生活的品味,那麼遠方的煙硝是否也能勾連他的惻隱?身為藝術家的希特勒也是劊子手,或許人如萬花筒,閃動嫣紅的血光、瀝青的暗。
商品店我買下印度生命之樹的手帕,給我因為更年期汗如雨澇的母親,對樹的崇拜我始終如一。步至場外,沿路我看萬島之國的印尼商品展示,彩虹色的娘惹糕、木瓜橘的蒸糕則椰香遍滿。
我突然自詡生於此地此時,尊重移工且婚嫁至台灣的印尼人,雖然苦難的悲歌仍隱伏,但遠方慘烈的刀光劍影、飛彈跋扈,至少不由這片土地發出,歷史也讓我們鑑往知來,它帶領我們思索。
而在這一百一十年的國慶中我看見人們遊樂的歡快,石礫步道多有印尼人的身影,我瘦弱的英語無法與他們交談,但他們輕駕國語將我的疑惑回答得服服貼貼,如果我是異鄉人,可有這份智慧與堅毅?
生命總苦,我買好伴手禮回望今天豐收的一切,在我心裡最終蕩漾的還是佛學的信仰,展示的金剛經、華嚴經墨寶,梵文、巴利文等版本,那是憐憫與守護,在每個時代總有一群人如此努力利益眾生,我深深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