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矯情之家》的故事
核心是:
人如何難以被他人理解。所以故事裡第一個確定的主要角色不是主角,而是她在自閉症光譜上的弟弟。
「他們感覺這個世界的方法,跟我們不一樣。我們看一幅畫,馬上會找到人,而且能看見人的表情、人的感情、人的感受。他們可能先看到椅子或背後的樹。我們看到的畫和我們看到的世界一樣,最重要的是畫了什麼,還有畫裡的人在做什麼。他們看到的畫是一張紙或是一塊帆布上有顏色,畫上有不同的物件。他們也能夠認出椅子、認出人、認出樹,但是他們像看不懂戲的觀眾一樣,不知道樹的高大是為了表現人的渺小。這個世界對他們來說不會是風景畫或人物畫,只是上面有畫東西的一塊布,上面的東西愈多,他們愈不知道哪一個比較要緊。他們全都會一一看到,不像我們會先看人的眼睛,再去看人的眼睛在看什麼東西。所以我很大聲講話,得樂不覺得吵,但是很多人發出很多種小小的聲音,就像畫上面有很多東西一樣,對得樂來說是很可怕的噪音。」薛牧師用他的佈道技巧,把困難的抽象概念用許多貼近生活的譬喻說給任得年聽。
我很抱歉,但是將心比心真的不夠,尤其是對方的心和你落差太大時,除了善意跟耐性,你真的需要知識。知識,是比你賴以度過生活的常識還更多、架構更有序的資訊,需要額外努力才能獲得。
非常律師禹英禑這齣電視劇很紅吧,真的拍得非常好。但也有這樣的
批評:一位自閉症患者曾說:「
非自閉症編劇所謂的嚴謹取材,也不過就是把DSM診斷手冊上的症狀抄一遍罷了。」最不幸的是,能喚起認知和興趣的討喜戲劇人物,間接造成對同一症狀但不討喜的真實人物被欺侮。可嘆,但青少年就是這麼直接排異的年齡,他們大腦的前額葉還沒長好。如果你的前額葉已經長好,你應該可以用知識來應付同理心以外的狀況。
認識症狀,和理解症狀背後之所以如此表現的成因,是完全不同的人物理解深度。寫故事的人如果有機會,應該要往深處來表現特殊角色。更重要的是,這份深度必須基於正確理解,而不是想像或自我投射。禹英禑那麼可愛的形象,很可惜,不是常態,尤其不是社交障礙者的常態。
以自閉症光譜上的人為例,有非常多
書籍深入淺出地說明這些人有什麼樣的腦神經特質,也有非常多值得信任的
講座足以給出行為表現以外的
內在狀態,甚至
機制。但
首先你得要知道自己需要理解什麼,才有個研究方向。
從內在理解一個自閉症光譜上的人物,首先你需要知道 Neuro-typical (腦神經典型)這個「正常」狀態和 Neuro-divergent (腦神經多樣性)這個「非常」狀態。概念本身的名字非常政治正確,但也沒錯,就是腦神經的連結模式不同的兩類大腦。從這個起點上,你才能完整理解所有的「想當然耳」和「理所當然」,只在某個系統裡運行順利,另一個系統不採用同一套邏輯。所以將心比心真的不夠,那只是自身關懷轉移到他人身上的情感投射而已。基於個體利益的情感關懷中心轉移,不會改變思路,你還是無法理解為什麼自閉症光譜上的人為何那樣。
然後你才有機會站在一個 NT(neuro-typical)的位置,理解一個 ND(neuro-divergent)怎麼會做出那種事、怎麼會講出那種話、怎麼會有那些想法、怎麼會有這些喜惡。這跟理解任何一個跟你差異極大的人,都是相同的起點、相同的態度,包括青少年和失智老人。
我們很容易用形容詞標籤來理解他人,而且以這些標籤為理解的終點。例如固執、例如愚蠢、例如天才、例如懶惰。標籤是種快速法門,讓你用慣性應對這些人類,省下很多觀察和判斷力:「反正這個客戶就是白痴!」但停留於此,會讓人失去理解他人的能力,甚至無法理解自己。標籤之間絕對有很多矛盾,例如一個人既玻璃心又驍勇善戰、例如一個人既有好的電影品味又忍不住要看純粹感官刺激的濫交A片。如果我們停留在形容詞標籤裡,光是矛盾衝突就足以讓大腦不願意往下理解年邁的父母,甚至自己。因為停留在「我就是XX」的確定感裡面很舒服,即使 XX 很糟糕,但
確定感真的很舒服。
即使是「自閉症」這個行之有年的翻譯詞,也充滿誤解。自閉這個字面,引申出情緒與意象,好像此人有意把自己與世界隔絕。這樣理解,非常容易在情感上責難這些人。但這些人的處境其實是:缺乏社交技能。這些社交技能裡,高階的包括讀懂空氣的能力、反映別人情緒的鏡像神經、理解語言情緒的敏銳感,及其他。中階的例如對人類的表達窗口混淆不清,以至於不容易發現眼神接觸對講話很重要,也不能分辨臉部表情的情緒含義,這還只是舉例。這已經是普通人類嬰兒就可以習得的能力,但 ND 的人們需要非常努力地
生吞硬剝,才有機會勉強習得部分。低階的社交能力,通常包括無法自我表述,這也是 autism 被翻譯成自閉症的主因。
正常,是一整組非常複雜的綜合能力,少了一點,就異常了。
如果我們能透過這些戲劇、小說等故事,被引發進一步理解自閉症光譜的興趣,而且不要停留在表面的行為和症狀上就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