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於聯副書評:https://reading.udn.com/read/story/7048/6497840)
最早讀鴻鴻是《與我無關的東西》,寫〈麥當勞〉是公路帶來繁榮的一體兩面,同名詩作〈與我無關的東西〉寫無用之用(或無用):我喜愛閱讀每個陌生字眼的大量歧義從而忘卻自己的複雜/我喜愛它的無知。詩人以詩涉事,回應時代,多年後讀《跳浪》時的依舊暢快,是不懂寫詩者如我、讀詩者的最大確幸。
《跳浪》共分為五輯,後記自言「想保留鮮活感,不作非分經營」,相較於小說家篆刻世界,詩人便是以心為世界,所見盡是詩意擷取處。《跳浪》詩篇或許正如題名而來,現實如浪潮隨機襲來,岸上的人奮力一跳,無論有用無用、踩進水花,還是有個生命的姿態。生死、政治、疾病,無人能避免涉足其中,詩作便是詩人的回應。於是我們會在《跳浪》裡讀到寫那些自死離去卻又以背影標記時代的人物,彷彿未曾真正離開。寫香港是時間一次次頒贈勛章刺進胸口之城,城裡的一代人即使難以像顧城所言「用黑色的眼睛尋找光明」,〈又一代人〉卻仍願意「定睛凝視黑暗」,留下的抗爭精神。當然既是回應時代,詩作未必全然情感沉鬱,文辭機鋒之處,也是讀詩作的看處,〈一九五○年代,台灣。〉挪用當時文本,把文學史映寫成了政治史、斷代史;寫三級生活,習慣快轉的人們一遇大疫,生命暫停,原地跛躓,遂原地躺下;又如〈圖文不符〉寫「嘴裡說好/心裡罵幹」,能指所指斷裂不僅發生在教科書亦發生在生活裡,保留末兩句不暴雷,給讀者自己尋寶。
除了涉事的鋒利幽默語言,《跳浪》裡依舊讀到與童穉對話的語句,令人想到畢卡索也曾用一生的時間學習像孩子般畫圖。於詩而言,像孩子一般說話,不僅指兒童學語時破壞語言規則而表達乃是創作的一種手法,除此之外,更多是保持所見之純真,便能點破後來加諸的思考框架規範。且看詩人揭露〈世界的祕密〉是這樣的:花只開一次/再開已是別的花/光翻到夜晚那面時/已是另一個世界。或許你我幼時都曾脫口此般白話又如詩之言語,知曉哲人所言「無法把腳放進同樣的河水兩次」的自我不是消失了,只是長大後走散了。又如〈幸福的人不會想到幸福〉所說,看著什麼也不知道的你的眼睛時「但是為什麼/我感到幸福」,那藏在幸福背後的隱微感傷,說的是當指認無知是種幸福時,已經是被浪潮一次次打擊的成長後的自己。回首來尋,卻發現一部分的自我,早就碎成美麗晶瑩的細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