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件事:我是一個科幻作家。
準確來說,只出版過一本書,專寫、或者說目前只會寫時空旅行題材的新手科幻作家。到底為什麼會在這時想起這種麻煩事呢?
雖然不是很想承認,但我很清楚理由。
一般人的話,發生看見另一個自己這種事,大概會震驚到說不出話吧。但很不幸的,我是「專寫時空旅行題材的科幻作家」嘛。
首先要聲明,「時空旅行」與「穿越」是不同的概念。老實說我很討厭穿越類型的作品。那種廉價的輕小說隨隨便便就把人丟到異世界,完成的盡是一些滿足宅男幻想的單方面意淫⋯⋯離題了。
總而言之我寫的時空旅行小說是硬科幻的類型文學。粗略地分類,以祖父悖論為界可分為平行時空與宿命論兩種類型;以身體的重生與否則可分為「存在過去的自己」與「回到過去的只有精神,肉體仍是同一具」兩種類型。
很複雜嗎?總之我想說的是,「遇見另一個自己」是時空旅行中可能發生的事。
而麻煩的是,我在科幻作家當中,又是特別分不清楚現實與虛構交界的那種類型。準確來說,有許多我寫在小說裡的內容,我都堅信要是哪天在現實世界中發生,也沒什麼了不起的。⋯⋯用「堅信」好像有些奇怪。
回到現實。我們的距離依然是兩個街燈。明,與暗。
再度經過一段無以測量的時間,他在一處工地前停下。工地位於一處T字路口的路衝上,以高高的綠色鐵皮圍上,只留下中間一處開口,正對著我們。工地內黑影幢幢的是一棟大樓,可能二十到三十層樓高,鷹架包裹著看起來已接近完工的水泥外牆。從開口看進去,大樓一樓裡有某處發著和路燈相似的白色亮光,除此之外就是棟普通的工地建築。
他在與工地隔著馬路的最後一盞路燈下停住了腳步,轉過頭看我。
我曾想像過無數次他回頭的樣子,然而結果上那只是極為普通的視線。
「你也早到了嗎?」他晃了晃頭示意工地裡頭。
我當然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哦,你是第一個?」他的眼神綻發更大的興致。
「過來,這邊能看得更清楚。」
我真的走過去了。從更近的位置能看到大樓內。光源來自於一部電梯,距離開口只有短短五六公尺,電梯門開著,從裡面發出白色的燈光,旁邊的顯示板上有發著紅光的「保養中」三個字。
「這是幹嘛?」我問。
「這是時間機器,我們要回到過去。
「在不久的未來,由於某些原因,人類終於迎來了自身的末日。末日來臨前,有人製造出了時光機。然而機器隨即被捲入慘烈的爭奪戰,戰事中我偶然進入了時光機,結果只有我一人回到了過去,並將時光機偽裝成一部電梯隱藏在這裡。」他講得流暢,好像進行過百回的街頭演講。
「所以你現在要來拯救人類嗎?為什麼還要再次回到過去?」
「人類已經無法拯救了,全部我所做的只是在末日之前再次啟動機器回到過去,如此反覆,苟且活著。」
「為什麼是現在?今晚的地球怎麼看都不像即將面臨末日。」
「有人提早啟動了,我不知道為什麼,我不能說得更多了,我有我的職責。」
不知為何我知道他說的「有人」是穿越者的其中一人,其中一個我。
「什麼職責?」
「在今晚回到過去,只有不斷回去才能知曉一切。」
不知不覺間我們已經來到了鐵皮圍牆的開口上,從這裡看過去電梯看起來依然只是非常普通的電梯,在我眼中卻無比怪異,像獸的口。
我突然想到一件很可怕的事。
「如果有人回到過去,這個世界會怎麼樣?」
他看著我沈默了好一陣子。
「會消失不見。」
有個瞬間這個路口只剩街燈下蛾飛舞著。
我注意到我們的後方,來時的路上不知何時出現了許多人影,每個人都是我,T字路口的兩側也有。這個地方好像變成了什麼邪教團體在半夜舉行秘密儀式的約定地點。
「更糟的是,隨著傳送次數的增加,我的時空軌跡會對機器造成額外的負擔,從而縮短了可以回溯的時間長度,直到可以回溯的時間短到我來不及進到這部電梯的那個時候,就是這個世界與我真正毀滅的時候。」
其他人越走越近,已經來到了開口前,聚集在我們四周。
「走吧。」他示意我進去。
「什麼意思?為什麼我也要進去?」
「你是第一個,你要在今晚在這裡藉由這部電梯回到過去,我們所有人才能回去。」
「但我連世界末日的原因都不知道,更不想毀滅這個世界。」
「我們也不想毀滅世界,但你現在必須進去,不然我們所有人都會死。」
更後方有人開始鼓譟,說快來不及了,趕快讓他進去。
身為同一個人我知道他們說的是真的,他們不會為了拯救世界做什麼行動,但會為了自身的存續而動手。我就是這樣糟糕且自私的人。我想逃但已經來不及了。人群湧上來,他們抓著我一口氣穿過工地的黑暗,把我推進了發著白光的電梯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