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式偶像包袱》寫作幕後（三）| 故事人物設計

　　《韓式偶像包袱》是我為簽約平台寫的第二本長篇小說。第一本《全面屍控之謎》出版後，編輯意見：妳的人物都太像了，大家都很聰明，沒有笨蛋。他很直接，那的確是我第一次寫的長篇小說的最重大缺失。我決定在第二部長篇小說全力改進這個問題。

　　結果故事共有五十二個有名字的人物，比一個班級的人數還多，幾乎是一個社區。但真正的挑戰是：這社區的五十二個人為什麼都有存在的必要，不是另外一個人出場就可以取代。

　　 寫角色很多的故事，需要打造適合所有角色的結構。寫作幕後（一）說明過，這個故事的切入點是爭取出道的練習生，以及全權決定產品的製作人。所以故事也是雙主角，一個練習生、一個製作人。寫作幕後（二）說明K-pop這個產業的成功要領，是高度資源整合和團體戰，所以這個故事其實就是桃太郎：主角需要收集跟自己能力不同的夥伴來完成最後任務。你要想成 Avengers 也行。知道這是一個用糯米糰子收集雉雞、柴犬、獼猴的歷程，接下來就只要設定主角自備的糯米糰子，跟夥伴的特殊功能就行了。

　　我是說，角色研究。

　　從糯米糰子開始。

　　主角通常是一到兩個人。一個主角，只需要一組設定；兩個主角，往往需要以兩個人的關係做設定起點。

　　第一主角是 Sol，被阿根廷探戈傷透心的世界級女舞者，往地球反面的韓國逃避自己經營多年的事業環境，往全新的產業，追一份夢想。

　　第二主角是柳弼真，人稱韓國的 Lady Gaga，曾是演藝成就無人能及的全能女歌手，沉寂數年後轉身回頭，自己開公司，追一份理想。

　　女團籌備過程的故事裡，註定有無數青春少女。只有這兩個人是甫衝上事業高點，就跌進谷底的成熟女性。兩個女人在言語之外能互相理解、互相安慰。她們在彼此的環境中存在，對彼此很重要。

　　更重要的是，她們不會是肩並肩的夥伴。因為這是一個籌劃並推出女團產品的故事，她們註定不會在同一個團體裡一起出道，所以她們不是彼此的夥伴，但夠彼此陪伴、成為彼此墜落時的接網。

　　她們兩人是同一個世界的陰陽兩面中，稀有的內在接點。

　　此外，兩個人都是能給出不同觀點的局內人。

　　Sol 所處的局，是青春少女的出道競爭。她的年齡和背景，都和馴順的韓國少女相去甚遠，就連既有的表演專業都和K-pop所需差很多。她一方面要勉力學習語言文化的差異，二方面從探戈的經驗裡，她常常也能給韓國人完全沒想過的解法。這是她的糯米糰子。

　　而柳弼真所處的局，是中小公司要如何在市場上以既有資源推出成功產品，她面對公司內部，是老闆；面對公司外部，是仍有影響力的退役頂級女星。她對決定產品規格、行銷預算、上市時機都擁有最終決定權，需要給出其他製作人、行銷專業人員都不能及的格局才行，還得承擔公關危機。這是她的糯米糰子。

　　Sol 和柳弼真兩位主角，是在體制內的兩雙眼睛，協助讀者看出 K-pop 這個龐大的產業，裡頭怎麼運作。這畢竟是本產業小說。

　　夥伴也有層級之分。

　　對高處不勝寒的柳弼真而言，最重要的夥伴要能夠反駁她的意見，而且有跟她不同的判斷基準。她的夥伴是公司的營銷主管辛在相，一個隨時能夠進老闆辦公室找老闆聊天，而且會追問老闆到底有沒有要認真賺錢的帥 gay。最棒的是，辛在相對錢是真心的，他的原則明確且不變，而且隨時會提醒柳弼真。必要的時候，他會拿數據砸她的臉。

　　柳弼真的第二個心腹，是從前公司帶來的尹壽珍，幾乎是陪嫁侍女。尹壽珍是一個能照顧到柳弼真私人感受的人物，這對任何人而言都很重要，尤其是堅強的人物終須脆弱時。

　　這兩位是輔佐帝王的左右丞相。

　　Sol 的親密戰友比較多舛，畢竟她是個初來乍到的外國人，又是整個體制內最無權無勢的練習生。Sol 在兩個主要環境裡，會收穫不同的夥伴。而收穫新夥伴的方式，會從此前的收穫經驗中延伸。對一個求出道的練習生而言，最重要的夥伴是能一起出道的夥伴。而能夠一起出道的夥伴，必定同時既競爭且互補。

　　故事裡給 Sol 的，是所有出道夥伴裡最好的一款：能進行團體創作的隊友。桃太郎故事原型的極致，不是分工，而是合作。目前 K-pop 產業裡最成功的幾支產品，幾乎都有能自行創作的團員，打造出的作品特別適合藝人。但其中多數都是有創作天份的個人，在工作室默默為團體努力。也有少數，總是團體創作，而且創作過程如同爵士樂手 jamming，總是從彼此的產出中獲得靈感，接力完成作品，而且好玩。這是作者能給主角，最大的禮物。

　　第一包禮物是 Sol 憑自己贏得的完美朋友南鳳，也是除了主角之外，第一個有主要戲份的人物。南鳳是整個故事裡的唯一完美人物，零缺點，甚至不會過分漂亮，但才華和人品又足以打動每一個人。Sol 能給南鳳的，是超出普通韓國練習生能有的執行力跟勇氣，桃太郎給雉雞的也是這個。禮物的第二部分也是舶來品，來自日本演藝世家的春日菫。春日菫跟 Sol 一樣韓語不夠好，但她提供的才能非常珍貴：品味與作品構成。她們仨組成前所未有的強強聯盟，人望而興嘆。

　　第二包禮物又得要領過第一包禮物的人，才領得起。這是一個講述資源整合跟團體戰的故事，得要有團隊溝通力和意見整合能力，才領得起更大的禮包。除了一樣能承擔隊內舞台總監角色的春日菫，這回獲得的新夥伴是亞斯天才納蘭穹。納蘭穹有驚人的分析能力，剛好跟直覺和本能取勝的 Sol 對比。而 Sol 能給納蘭的，除了夥伴的溫暖，還有教會她自信。但第二包禮物最稀有的一份，是編舞教練孫俊，那個胖舞者，也是來自製作方而非練習生的一員。和同位階的人並肩容易，和權力地位不同的人並肩最難。但這是資源整合的必要環節。

　　故事裡花非常多篇幅寫出每一次的合作過程和 workflow，其實都意在說明人和人之間整合的可能性。畢竟只有在童話裡，建立團隊才只要給個糯米糰子就能點頭上路。

　　在這種青春故事裡，同儕所形成的環境，比什麼都重要。而在產業故事裡，職場的構成也會主導故事走向。產品的製作方與產品匯流的過程，雙方的構成就決定彼此的化學反應和化合物。

　　Sol 的歷程裡，同儕依場景分成兩大群：參加選秀節目的競爭者、進公司後的練習生。

　　超大型選秀節目裡，有戲份而且重要的角色，分成兩種：一是改變主角認知，二是影響主角行為。

　　第一個被設計出來的人物，金智敏。她也是故事進入韓國之後，第一個講話的角色。智敏對讀者而言，是個不起眼的小透明，但對 Sol 而言，是無數次改變認知的重要角色。她是善良的弱者，而主角是粗魯的強者。讓主角排斥她，是第一個任務。她是帶主角走過整場節目的引線，在每一次重新組合的時機，她都影響主角在團體裡的行為。當然，她最大的影響是離場的時刻。

　　第二個被設計出來的人物，春日菫。她是同儕裡，能以才華直接震攝主角的人物。主角是世界大賽的冠軍有望選手、頂級的表演藝術家，最簡單的實力碾壓方式就是在主角面前展現華麗的唱腔和天生的金嗓，這種主角沒練過的技能。但春日菫先是憑服裝品味，相較於主角的拉美式放縱，她的日式節制帶來美感衝擊。下一階段則是憑舞台經驗，而且是多人舞台設計。主角因為本職是探戈舞者，從來都是處理兩個舞者之間的合作。要跨到多人團隊協作，年少的春日菫反而藝壓全場。我直接採用了一個日本劇場演員的才華跟名字，蒙她首肯，讓這個角色成形。

　　第三個被設計出來的人物，黃恩榮。她是主角身邊的守護天使。恩榮個性成熟，又擅於溝通，而且無條件支持主角。在主角每次行為失控或出現破綻的時刻，恩榮都會發揮最大的協調功能，維持團隊運作。恩榮的名字也在獲得同意後，借用了韓國友人的本名，以求真實。

　　其他出演者的設定，主要是參考數個實際人物來綜合改編。其中比較有趣的兩個人物值得說明，人物設定都是出道過：

　　車聖玄，因為傳出緋聞而被退團。這是韓國偶像圈獨有的文化：公司可以在合約內加入禁愛令，以保障粉絲對偶像懷有浪漫幻想的商業利潤。

　　具信惠的所屬團體 Dokki Dokki 明顯採用日文團名，也有一半日本團員，主打日韓雙市場。但 2019 的日韓貿易戰，在韓國引發抵制日貨風潮，這種腳踏兩條船的團體也在雙方衝突中形同冷凍。雖然本意是影射中國報復薩德的限韓令，彰顯政治因素帶來的商業風險，但寫抵制日貨簡單多了。

　　人物的本身是一種背景說明，這樣的人物就有存在的必要，而且無可取代。這兩位所代表的環境風險，在其後很多事件裡都會更深入影響主要角色。

　　第一部分是以超大型選秀節目來呈現產業生態的表面競爭，所以人物設定也會以反映既有的現實為主。畢竟這個故事的定位是產業小說。但第二部分就進入一家公司的內部，是端上檯面之前，所有材料的準備過程，競爭更無所不在，而且是以規格競爭的方式運作。

　　所以一開始設定就從主角的競爭對手，也就是公司內部，在唱歌、饒舌、跳舞三個表演面向裡，以跳舞見長的練習生。她們都需要設定出強項和弱項，而且必須各勝擅場。

裴春美：韓國。長處是力道足、動作漂亮飽滿，典型主舞。短處是音樂性有限。

林祚麒：中國。Hp-hop 舞種最上手。短處是其他舞種適應性不佳。

望月滿：日本。長處是任何舞種的掌握速度都好。短處是韓語學不好。

設定都是參考過實際 K-pop 團體中擔任主舞的成員，綜合擷取的人物設定，目的就在與主角之間的競爭態勢難明，看誰先克服自己短處、發揚自己長處，就有機會出線。

　　其他練習生基本上也以這個規格設定方式來取得平衡，其中還包括外貌和國籍的競爭條件。其中比較特別的是天賦高的作詞室友文慎初，以及領導力出眾的隊長人選朴秀妲。

　　文慎初是所有練習生的代言人，她是一個聆聽者，更是一個詮釋者。她本身是團體創作路線上不可或缺的一環，在音樂和舞蹈之外，她是女團的心聲。

　　朴秀妲卻不是突出自己的實力以獲得入場券的案例，她是整件產品的所有素材齊備後，把素材裝在一起的容器。能統御、整合所有人，還能取得信任，是隊長重要的素質，卻不在練習生的任何考核項目裡。

　　第二個設定的，是背骨仔。這也是引用實況：凡是中國出身的 K-pop 團員，都有很高的風險會被中國市場和工作機會吸引，輕則偶爾缺席團體活動，重則無預警脫團。加上限韓令帶來的市場關閉，引進中國團員的風險，在失去市場誘因之後，如果人才庫的吸引力小於風險管理成本，也會讓中國背景成為不利條件。有一段時間，因為知名藝人違反合約逃回中國並以控告韓國公司來解約，以加入中國公司安排的賺錢機會，韓國公司裡的中國練習生受到排擠。

　　背骨仔最重要的設定是：影響公司營運。

　　對練習生而言，已經確認能出道的名單，會直接影響自己的去留意願。背骨仔一旦出現，這個意願就會翻盤。

　　對公司而言，已經揭露的產品名單出現重大變數，會造成所有企劃與投資落空、金流掐斷，以及公關危機。這時候第二主角柳弼真就會受迫改變使用手上資源的方式，其中最有用的資源，就是她的團隊。

　　柳弼真的同儕不像 Sol 的同儕，他們是有固定功能的專業人士，彼此之間的合作也多過競爭。但是競爭往往比合作有趣，尤其是在螢光幕前。

　　在藝人發展部門底下，化約成負責音樂的製作人、編舞指導、饒舌指導、造型師，我安排每個部門兩個人選，個別擔任保守與自由派的傾向。這個傾向的區分，只有我跟柳弼真知道，現在你也知道了。

姜始雨：造型師。擅長打造團隊視覺概念。

林禮智：造型師。擅長根據藝人特色設計造型。

孫俊：編舞教練。應用派，強調跳舞能發揮好效果。還胖。

宋景：編舞教練。苦練派，著重打下良好基礎。腹肌清晰可見。

PistolK：饒舌教練。重視天賦勝於練習，但對人觀察敏銳。

Silkroar：饒舌教練。能給出觀念性的重要教導。

俞度延：製作人。善於為歌手寫適合的曲子。

劉知榮：製作人。金曲名製作，能引領潮流。

故事的第三部分，就是這八個人的排列組合相互競賽，同時搭配不同的練習生組合。這是不同設定底下，開出多種可能性的方便手法。這樣一想，八位同儕所組成的工作環境，的確是八人缺一不可。

　　但製作部門的保守和自由派競爭設計，功用遠過於搞出各種排列組合的新鮮感。他們本身也是故事背景和故事主旨的一環：柳弼真需要在左派和右派中間，尋找出一條足以成功的第三條路。這是柳弼真在故事裡的唯一任務，其他的任務都是表面任務。她是個註定在拉鋸中尋找平衡的人物。

　　這是個沒有主要反派的故事。除了故事的主旨就是在左派和右派之間尋找第三條路，還有這是一個社會寫實故事。以社會為題的故事，如果有反派，也往往是這個社會。

　　故事裡的最大反派，是劣質網路使用者。這些人不需要設計太多細節，只需要擷取重點言論跟行為，就能完成所有任務。無名無臉，才是這類反派最大的特性。

　　另外也有一些任務單純的反派，例如前男友或犯罪者。我不會為這些任務單純的角色設計立體的性格或深層的動機，他們基本上只是慾望的載體。其中特別感謝出借名字的一位韓裔友人，本來想用他命名會計師，結果卻成了壞政客。幸好他不介懷。

　　幾乎所有的故事都會需要雜魚。多數的雜魚不需要名字，例如選秀節目的歌唱評審，但是我在這個故事裡給了很多雜魚名字，有理由。

　　參加選秀節目的競爭者裡，有很多毫無戲份的角色，她們真的只是雜魚。她們之所以有名字，只是為了呈現競爭之激烈，與製作規模成本之大。甚至連她們的公司我都一一命名了，也還真的根據既有的小型公司命名原則來設計，例如 Nomu在韓語是是非常的意思。

　　雜魚跟同儕最大的區別，不見得是戲份，而是設定深度。故事一開始就出現的第一條雜魚叫做羅善娜，她出現過很多次，戲份甚至都挺顯眼，但她一點故事都沒有。她存在的意義是彰顯社會評價在一個少女身上造成的起伏。所以她需要作為一個獨立的人物存在，但不需要太多深度，我只設定了性格。

　　做為對照，戲份不多、發言也少，但設定出角色深度才得以出現的主角同儕，公司的行銷主管崔勇鎬。他表面上完全是個工具性角色，代表以貌取人的立場。但是他有為自己辯護的動機，就是空降部隊求表現。而且他的立場往往剛好跟老闆心腹尹壽珍相反，偏偏兩人對選女團成員都有發言權限，於是他需要以行銷為藉口，提出最有說服力的反對意見，來支持自己膚淺的論點。

　　寫作的刻意練習（五）提過八個命名法。主角的重要同儕金智敏，就是百分百使用「82年生的金智英」命名法：用最菜市場的名字，代表最多人的共同體感。

　　另一個使用這種命名法的人物，是唯一的台灣人陽主恩。她有台灣人口最多的原住民族阿美族裡，最普及的姓氏，和受天主教信仰影響下常見的漢語名字。

　　其他多數的人物，尤其是韓國人，我幾乎都使用「春光乍洩命名法」，就是拿既有人物的名字來用。感謝出借名字的朋友們，我有幫你們換姓。

　　由於人物眾多，我命名刻意選用幾乎不重疊的漢字，以及幾乎不重疊的姓氏，降低混淆機率。韓語人名，基本上採用韓國最主要的二十個姓氏，盡量不重複使用。

　　在中國人身上，我刻意採用每個人字首的漢語拼音是不同字母的姓名，以防某天需要英譯。

　　至於主角，Sol Reina 其實也是拉丁美洲最常見的十大姓氏和十大女性名字的組合。但我選擇了性格暗示，讓 Sol（太陽）姓 Reina（女王）。

　　而柳弼真，由於有兩到三個人物原型，我採用其中一個原型人物的姓名縮寫，調換了順序之後找出適合的漢字。

　　真正有趣的，是對故事結局的暗示，幾乎全數藏在命名裡。表面上這是作者跟讀者玩的小遊戲，到結局才揭曉。事實上這是作者給自己的提示文字，讓自己在人物海裡不致迷失，寫出不適合角色發展的安排。秘密是：和 Sol 一起出道的女孩們，名字裡全藏了太陽。而另一組出道女孩，基本上也在名字裡藏了月亮。

　　另外，有特殊功能的人物，我盡量選擇單名或複姓。一樣是寫作過程中的路標，提醒自己不要忘記，同時也讓讀者比較不容易混淆。

　　如果你正在編織的故事也有人物設定的問題，或甚至你正在寫故事，但也有需要練習的寫作力，希望這篇寫作幕後是好個參考。

　　《韓式偶像包袱》目前可以線上全文閱讀。閱讀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