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四月,與女友第一次到這城市旅行,在柔風吹拂的傍晚,經過一家音樂教室,看到一個老師正在教學生。
「那老師長得好像我之前認識的一個人喔。我讀大學的時侯,暑假在一家音樂教室打工,遇到一個很特別的人。」我說。
「怎麼個特別法?」她問。
「那時我讀的是理工,我媽在我讀小學的時侯逼我去學鋼琴,我一對一和老師學了很多期,我算是不太有天份,但是幾期學下來,還是學會了怎麼看譜,彈一些簡單的巴哈與莫札特。
長大到現在,我還蠻感謝我媽的,因為就像學腳踏車一樣,學會了就是會了,覺得煩悶的時侯,彈一彈莫札特的奏鳴曲,心情就會變好一些,這和聽唱片是完全不同的,聽別人彈是被動的接受,自己彈是真切的透過琴鍵轉化樂譜成音樂。
彈的好不好不是重點,重點是彈琴能讓我專注於當下,轉化情緒,真的不錯。因為會單一點鋼琴,我就想可以找音樂教室的工作來做,記得那是我大一升大二的暑假,我在音樂教室遇到了強尼。」我說。
「嗯,我覺得肚子有點餓了,不然我們找一家餐廳邊吃邊聊。」女友說。
我們用手機尋找網友推薦的好吃餐廳,有一家窯烤披薩評價看來不錯,我們到的時侯,很幸運還剩下兩個位子。
我點了帕瑪火腿芝麻葉披薩,她點了牛肝菌燉飯。那窯爐看起來很高檔,菜單上說是從義大利拿坡里進口的。工作人員拿著大鏟,不停在爐內的炭火旁轉移著披薩。
「你剛說到之前在音樂教室遇一個叫強尼的老師,然後呢?」
「他有種特殊的氣質,說不上來,一群人之中你可以感覺到他的氣場與眾不同,既使他不說話。還有,他能搞定所有其他老師都教不來的小孩。」帕瑪火腿芝麻葉披薩非常美味,比我在義大利旅行時吃到的更好吃。
「為什麼他那麼厲害?小孩真的很難溝通,你都搞不清楚他們到底要的是什麼。」女友說。
我開始在記憶之湖裏潛遊,試著搜索出關於強尼的回憶。
他的穿搭很特別,雖然是一般連鎖成衣店買的衣服,但他非常會穿搭,加上一些不知道從哪裏買來的配件,像手環、戒指,特殊造型的項鍊,讓他即使靜靜地坐哪裏教學生彈鋼琴,你會覺得畫面非常有美感。
我的工作是負責老師的課程時間安排,受理家長對課程的詢問、報名等細瑣的行政事項,自己會不會彈鋼琴,對這工作一點幫助也沒有。
我不是一個細心的人,但處理這些事情倒也不會做不來,只是感覺沒什麼意思,只是在炙熱的夏天可以坐在有冷氣的地方,處理一些事後還有一點錢可以領,感覺也還可以。
強尼的話不多,和音樂教室的人少有互動,但是他對小孩卻非常有耐心,曾經幾個很皮的小男孩,和家長來的時侯板著一張臭臉,完全抗拒學琴,但是在和強尼坐下來談了幾分鐘後,我親眼看到小男孩原本倔強的臉慢慢盈出笑意,最後和媽媽一起開心的在櫃台完成第一期的報名手續。
我不知道強尼到底是怎麼辦到的,可能是他說的內容,可能是他特殊運用詞語的方式,和一般大人不同,總之他能馴服像野生動物的小孩,乖乖的坐在椅上,從完全看不懂五線譜上的紛亂黑豆芽,到最後都能用細稚的十指,輕巧的敲擊黑鍵與白鍵,彈莫札特與貝多芬。
「你怎麼這麼厲害?不管多難搞的小孩你都可以搞定啊?」某天我在茶水間遇到他,我說。
「呵,也不是一開始這可以這樣的,因為我之前有一些狀況,後來狀況解決了,不知道為什麼,從那時開始,我就可以完全理解小孩的想法與感受,甚至能用他們語法去溝通,每個小孩可以喔,到現在還沒有遇過失敗的例子。」他說。
之後幾次和強尼在茶水間遇到,也會閒聊一下,強尼漸次拼湊出他的人生圖象:
我讀小四的時侯,爸爸因為車禍過世了。他那時開車送貨,媽媽說他每天都超時工作。某天凌晨,他為了多賺點錢,即使有點小感冒不舒服,還是繼續跑車。大概是因為太累了,或是因為吃了感冒藥想睡覺,車子在高速公路撞上分隔島後翻覆,車體嚴重變形,爸爸當場死亡。
學歷只有小學畢業的母親,在幼兒園煮營養午餐與打掃環境,就這樣在便宜租來的小公寓裏,慢慢養我長大。
小學第一次上英文課的時侯,每個人都被要求要取一個英文名字。班上的同學大都在幼兒園階段就上過英文班,也都有一個英文名字,只有我沒有。
「王強霖,強霖,強霖,不然就叫Jhonny好了。」老師說。
我的功課算中等,不會考不及格,但很少考九十分以上。不過上過幾次音樂課後,老師覺得我在音樂上有天份,建議我之後可以考音樂班。
國中、高中我都讀音樂班,大學主修鋼琴。我知道自己的天份和真正的天才比起來還差了一大截,當演奏家到各國巡演,甚至出唱片,對我來說都是不可能的事。
畢業後,我就到音樂教室去教學生彈鋼琴,不知道為什麼,雖然我很努力的教,但孩子們似乎都不太喜歡我,家長給班主任的回饋也是,我感到很苦惱,也搞不清楚問題在那裏,一度想要放棄這工作。
那時,大學時開始交往的女友,提出要分手。
「你一定會遇見更好的女孩。」她說。
女友畢業後,到知名的外商銀行工作,她的新男友是國外名校畢業,高大俊帥的同事。
那年我二十四歲。
她搬出我們同居的套房後,換了手機,我再聯絡不到她,她像是已經死去似的徹底消失。她肌膚柔嫩的觸感,高潮沁汗後泪瀰出的體香,輕咬我耳朵時發出的嬌喘,就只能永遠存封在我的記憶裏。
我覺得自己的靈魂快跟不上肉體的移動,隨時可能漂走,然後我就會像意外墜落谷底,骨折癱軟的登山客,將在極度飢渴的情況下,停止了呼吸。
那時我天真的以為,時間會像不斷拍岸的海潮,能改變岩石的形貌,也能慢慢消蝕了原本以為永難化解的悲傷。
但我錯了,我像是失去動力的船,只能無止盡的在大海上漂流,無法泊岸。
我看了精神科醫生,也吃了藥,但還是持續的失眠,躺在床上,就是睡不著,然後窗外就開始傳來麻雀的叫聲,天漸漸微亮。
我覺得自己已經失去活下去的動力,為了不造成媽媽與任何人的困擾,我留下遺書,一個人開車到偏遠的山路,準備在車上燒炭自殺。如果在家裏或是在旅館自殺,讓那地方變成凶宅,我會過意不去。
我記得那是個快要下雨的陰天,我開車到山上,選了一個幾乎不太有車會經過的產業道路邊停下。
「炭火帶來溫暖與希望,請珍愛生命。人間有情,希望無限。」我望著木炭包裝上的字,靜靜的拆開它,把木炭一塊一塊的丟進鋼盆,然後點燃。
接著,用大力膠帶把所有的車縫封起來。
我吃了之前看精神科時積存的大量安眠藥,隨著意識逐漸模糊,我想自己就將這樣告別世界,結束所有的痛苦與悲傷,對一定會難過流淚的媽媽,我感到不捨,但我真的沒有力氣繼續活下去了。我感覺自己的呼吸愈來愈慢,愈來愈想睡,我終於可以好好的,永遠的睡上一覺,再也不用擔心失眠整晚後,聽到天微明時的鳥叫聲了。
過了不知多久,我隱約聽到有人在說話的聲音,是媽媽的聲音。我應該是已經死了,怎麼還會聽到媽媽的聲音呢?但那確實是媽媽的聲音,她輕輕的叫著我的名字。
我還活著嗎?我試著開口想叫媽媽,但發不出聲音;想睜開眼睛看到底發生什麼事,但打不開;想移動身體,但完全沒有辦法,我處在一個完全黑暗的世界,比記憶中小時侯因為調皮搗蛋,被爸爸關進去的廁所還要黑。
我陷在完全的黑暗裏,但聽到的對話聲卻愈來愈清楚。
「他的復原情況不太樂觀,可能之後都會這樣。」聽來像是醫生的人說。
「像這樣,是變植物人嗎?」我聽到媽媽帶著悲傷的聲音說。
「嗯,目前看起來是這樣,除非之有後什特殊的變化。」醫生說。
植物人,所謂植物人不是完全失去意識嗎?怎麼我還能聽到你們的對話?但是卻無法動彈呢?我這樣應該不算是植物人啊?我自殺失敗了嗎?
隨著時間過去,我從一開始的驚慌無措,到最後已放棄想要與外界溝通的可能。我還有意識,能思考,可以聽到大家的對話,但大家卻都以為我是植物人,只能像盆栽般靜靜的活著。
到最後,我從醫院移置到專門照顧植物人的民間機構。因為母親實在無力負擔專門看護的費用,而這機構完全不收錢,他們有來自民間很多的捐款。
母親常常來看我,和我說話,從他說話的內容,我大概知道端午來了,中秋到了,然後又要再過年了。
一年又一年,我囚居在僵直且逐漸衰敗老去的身體裏,想死也死不了。
又過了不知幾年,我已經完全絕望,母親來看我的次數愈來愈少,我猜應該是她年紀也大了,行動不便。
我一直盼不到媽媽,突然閃過她可能已經死了的念頭,想到這裏,悲傷瞬間襲來,像是長期暴雨後不得不宣洩的大壩巨水,淹溢了我所處的黑暗時空。
我想起兒時差點溺死的事,那時不會游泳的我,不小心越過泳池深水區,就在踩不到底,一直喝水下沉,極度驚懼的時侯,我被一支隻粗壯有力的手猛然拉出水面,在陌生大哥哥的幫助下,逃過死劫。
而今,我卻渴望被這悲傷的巨潮捲覆,結束這無意義的殘喘人生。
我開始喘不過氣,感到極度痛苦,生命或許已到了盡頭。這時,一陣眩光襲來,我聽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突然我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又能動了,試著睜開眼睛,我發現可以看到模糊的影像。
「喂,你還好嗎?」低沉粗啞的聲音從車外傳來,我還是無法動彈。最後,警察趕來,把我從車裏救出,送到醫院急救。
後來我才知道,救我的是一個老農,他剛好經過這平常不會有人經過的產業道路,看到有一台車停著,覺得怪怪的,後來看到我平躺在駕駛坐,旁邊還放著炭盆,他趕快拿路邊的大石頭把車窗打破,然後打電話報警,送醫急救。
我躺在病床上,醫生過來巡房。
「你應該是剛昏迷不久後就被發現,如果再拖久一點,即使救回來,也會變成植物。」主治醫生說。
還好那山區還可以收得到微弱的訊號,但警察與救護車趕來也花了一段時間。還好後來因為老農發現得早,我沒有留下任何的後遺症。
「真的是菩薩保佑啊。」媽媽在一旁說。
我握著媽媽溫暖瘦小的手,微笑的看著她。
那段自己變成植物人,有意識卻無法動彈,被囚困在闃黑身體裏的經歷,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只是意識昏沉的時做的一個夢吧,我想。
我很怕被救回來且恢復正常的事,也只是一場夢境,擔心醒來時發現自己還是困在那黑暗的世界,一切不過又是另一場夢境。但後來我想算了,不去管那麼多了,就算是夢境,也是個不錯的夢,等真的醒來再說吧。
出院後,我在家待了一段時間,有幾次機會和鄰居的小孩聊天,我發現和小孩們講話的時侯,我可以感覺到他們不同的特殊頻率,從談話中慢慢調整頻率,一旦定頻,他們的眼睛會瞬間亮起來,然後你就可以很輕鬆的完全理解他們潛意識裏的想法。
像是要聽某個電台,在轉到正確的頻道前,我們會聽到沙沙聲,但一但轉到對的頻道,美妙的音樂就會從收音機流瀉出。
我想到這或許對我在音樂教室的教學工作有幫助。但我不想再回去之前的音樂教室,我在城市的另一端找到現在這個音樂教室,我可以很快的搭上每個小孩的頻道,完全沒有障礙的和他們溝通。可能是在我昏迷的時侯,腦組織有了什麼特殊的變化也不一定。小孩對我都很開心滿意,家長也都給予正面的回饋。
「這就是為什麼再難搞的小孩,他都能搞定的原因。」我對女友說。
「後來你還有遇到強尼嗎?」女友說。
「結束暑假的打工後,我就再也沒有遇到他了。」這世界這麼大,人與人一但走散了,就很難再遇到得。雖然有一次我去義大利弗羅倫斯旅行,居然在百花教堂附近遇到我高中同學,而那之後,也就再也沒有他的消息了。
披薩店放的背景音樂,我聽得出來是史坦蓋茲吹的次中音薩克斯風,聽了讓人放鬆到想睡覺的巴沙諾瓦。
那時,我和女友已談好要在年底結婚。
年底到了,天氣非常的冷。我們本來想辦一個露天的結婚派對,但因為寒流一直不斷來襲,我們不得不改在室內舉辦。
那天我有安排現場鋼琴演奏,彩排的時侯,輕盈的琴音讓人感覺非常放鬆,我望向彈琴的人的背影,感覺很熟悉,再走到旁邊一看,居然是強尼。
「好巧啊!你離開音樂教室後就再也沒見過你,想不到在這樣的場合碰面。恭喜結婚囉,新娘很美喔。」他笑著說。雖然過了這麼多年,他卻一眼就認出我。
我們沒有互留聯絡方式,大概彼此知道在往後的人生旅途,應該也不會有太大的交集,即使留了電話,再互相聯絡的機會也不大。
但我其實一直記得那年夏天強尼告訴我,關於他的故事。
婚禮開始,在舞台上,我摟吻著新娘,所有人都為我們歡呼祝福。
我不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不可預期的事,我也不想知道,我只想享受此刻的美好,相信人間有情,希望無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