練習與成就感

我不喜歡教學生。

許多音樂人會選擇以教學來當作兼職的收入。因為教課時間彈性，剛好可以配合時有時無的演出機會。同時時薪比起一般的打工也高出許多，而且用自己所學來賺錢，真是夢寐以求的職業。約莫三年前，學生數來到了一週三十人，拜大學時期修過一些教育學分所賜，教起課來更是得心應手。那段時間的收入應該是目前為止的人生巔峰，買了許多奢華器材，但教課的過程實在是痛苦的煎熬。

我的生活重心一直放在音樂創作，這也是我最喜歡的事情，教課只是為了能有些收入，但既然是選擇做了某一件事情，就必須全力以赴，不能馬虎，特別是「教人」這種事。

想起小時候爸爸和我說過的故事 —— 「關在十八層地獄的罪大惡極的壞人們，有天發現地下傳來人的聲音，但這裡已經是最底層的地獄，覺得很疑惑。原來十八層地獄底下，還有著一層地獄『十九層地獄』，是關誤人子弟的老師。」這個故事一直烙印在心，加上個性使然，扮演「老師」這個角色時必定是全心投入，花更多的精神在努力，畢竟這很有可能是影響學生一輩子的事情。

在接觸新的事物後，由心底感受到熱愛，從練習之中得到成就感的循環，對我來說，這就是「學習」的含義。缺乏「熱愛」與「成就感」的練習就是工作。但工作還有金錢上的回饋能平衡工作時的噁膩感，而沒有薪水的工作，就是找罪受。

想起以前有位學生，每次上課都話匣子大開，如果燈光忽然昏暗，兩坪大的教室就會瞬間變成塔羅牌算命的帳篷。我忍不住面露為難的表情，並且試圖尋找言語的空擋插入上課的內容，但至少會在四小節內，被強迫抽出新的塔羅牌，開啟了新的話題。這位學生從不練習，每次上課都停留在一樣的進度，但他似乎不太在乎這件事。雖然我不厭其煩地持續指導，但時間一久，難免會產生「上課都沒有進度，我收下這些鐘點費真的可以嗎？」的感覺，若真的是算命，那應該也是我付他費用才對吧。常常有同為教師的朋友和我說，「你就不要執著了，當作是在賺錢吧。」也是，沒有成就感的練習，就是工作。

但在教學的過程中，還是有快樂的地方。看到學生因為苦練而進步產生自信，或是彈出自己想出來的創意樂句而微笑，都讓我在身為老師這個角色時，感到無比滿足。

有一位學生阿森，三年前開始和我學習吉他。剛認識的時候他還是一名國中生，拿著一把殘破不堪的紅色Stratocaster，不禁激起我對這把吉他身世的好奇。他說是鄰居打算丟棄的吉他，雖然資訊就只有這樣，但還是忍不住在腦中擅自超譯了鄰居丟棄吉他的劇情。這位學生沈默寡言、面無表情，回應總是在我發問的五秒之後，以「嗯」、「對」、「好」回應，不是因為陌生的關係，認識了三年他依然如此。初期確實因為他的過度沈默，認為他對音樂毫無興趣。直到有一天他主動和我提起想要學習Eagles的Hotel California，這首歌可是整整大他二十五歲呢，這小子居然會喜歡這樣的音樂。在同年齡的學生通通在彈奏時下流行音樂時，這根本是老靈魂寄宿在年輕軀體裡。而他也確實有在練習，並且彈奏得比同年齡的孩子好上許多。有次上課，他那把殘破的吉他外型改變了。除了因為大量彈奏而充滿污垢的楓木指板外，紅色的琴身，上面纏繞著以電器絕緣膠帶製作的黑色火焰，此時我知道，他對吉他是充滿無比熱情的，因為我小時候也做過一模一樣的事情。

「老師我不學了。」

通常學生提出停止上課的要求，我不會過問原因，畢竟一定有著自己的理由。大多是覺得學不到東西、上課枯燥乏味、與老師磁場不合…等等。但阿森說出這樣的話，總覺得好奇，於是我追問原因。「我覺得，已經學得夠了。」他眼神飄忽，回答的語氣一點也不篤定。我和他說：「學無止盡，沒有夠了的一天」。在我的逼問之下，他才向我坦誠，原來是原為軍人的父親，最近轉職計程車司機，收入減少，所以想為家裡省下一個月兩千多的學費開銷。聽到事情的經過，我實在很感動，和他說「我不缺錢，不用給我學費，請繼續跟著我學習吧。」之後除了吉他課，也時常帶他去參加音樂祭與各種演出，學習更多面向的音樂知識。有一次在效果器製作課程之後，他拿著成品親口和我說：「我很有成就感」。身為老師的我，此時也很有成就感。

一直以來，心中有著去偏鄉教小朋友音樂的夢想。在一次的旅遊中，認識了山上部落餐廳的老闆，聊天時與他提到這個夢想。後來老闆介紹了部落學校的校長給我認識，經過幾次的聯繫，已經和負責課務的主任見過面，即將開始這個夢想。

我好期待上課日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