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人類學關鍵字:和解
〈本講稿寫於2019年,受林浩立老師邀請,於年底清大人社人類學學程說明會 進行分享;2021年,受方怡潔老師邀稿刊於《人類學視界》第28期青年專題;2022年九月入學人類所之前,再次修改。這一次有大量文字置換、段落調動,希望透過這種再書寫,重新回顧我對人類學的種種感覺。〉
人類學的呼召?
我今天是來傳教的。我說傳教,並不是開玩笑,是認真的。我是回應清大人類學學程的呼召,來到這裡做見證,傳福音給大家。
大一下的時候,我被怡潔老師開設的課程【人類學與日常生活】中「日・常・生・活」這四個字所吸引。現在回想,在那課上,我真正學到的專業知識非常有限。因為當時的我非常混,一心一意玩樂跟談戀愛,沒辦法靜下來讀書,也沒辦法專心去聽好一堂課。但仍然有兩件事讓我印象深刻,進而影響了我大學四年的思考:
最初的「學科」概念
第一個故事是這樣的,一次討論課談論「幸福」,我跟同屆友人(其實就是王婕伃)霹哩啪拉天花亂墜聊起來,被旁邊的大三學姐抱怨:「你們談這些已經太『哲學』了,我們應該回到人類學的範疇裡去談。」那是我第一次意識到原來「人類學作為學科」真的有他的一回事。我開始思考「人類學」的核心關注點到是什麼,與其他社會科學學科的界線又在哪裡?另一方面我卻覺得非常困惑,到底是誰規定哪些問題才是人類學問題、哪些問題則是哲學問題?這很重要嗎?
投身、書寫、反省的技藝
第二個故事則發生在學習「深描」這個技巧的時候,老師要我們閱讀魏明毅所寫的《靜寂工人:碼頭的日與夜》,並邀請他至課堂演講。工人、茶店、全球供應鏈或新自由主義,完全不在我原先的關懷範圍內。但我一翻開那本書,就被驚艷地一口氣讀完。透過作者的文字,我得以跟彼端的他者站在一起,感受他們的呼吸。這是一門迷人的技藝——如何把自己從生命經驗發出的探問概念化、如何透過話語與他人的生命發生關聯、如何細膩地感受身體所處的時空、如何將一切經驗置入理論框架、又如何透過文學再現這些故事。這是菜鳥我第一次發現,學術可以是溫暖有力的;並且,我終於找到一種方式,可以將我憤青又文青的體質互相融合了。總之,修了怡潔老師的課之後,我就決定要把人類學當主修了。
關係的真實,與幻滅
當然,在後續的修課經驗中。我愈來愈發現,人類學並不浪漫,而有其非常黑暗的一面。然而我想,正因它出自於帝國主義、殖民主義、種族主義的背景,所以發展至今,反而生出非常強的反省力道,就像林浩立老師在人類學導論上經常說的,「人類學好像總是模模糊糊、在意很多細節」(搭配著他豐富的歪來歪去浮誇手勢),總是不停在問自己「這樣好嗎?我那樣講對嗎?這樣講真的沒問題嗎?我們應該要批判嗎?」
我很喜歡這些反省以及對細節的掌握,因為我就是這樣處理人與人的關係,我就是這樣在談戀愛以及深化我的信仰。沒錯,人類學跟日常生活真的息息相關,而且對我這種以後大概沒有要走學術路線的人來說,人類學得以實踐於生活更是重要的。
與信仰連結
對我而言,如果人類學家有一個典範跟理想的話,那會是耶穌基督,上帝差遣祂的獨生子來,是要他穿透層層標籤、層層病名來看見一個又一個人,一個又一個軟弱、病痛罪惡,他的雙手透過理解來醫治、透過話語的力量來創造。耶穌受迫害,臨死前卻說:「父啊,赦免他們,因為他們所做的,他們不知道。」這話不包含批評與抵抗,甚至沒有無奈,只有完全的理解和完全的看見。
與關係連結
談戀愛也是如此,我們不應該只是迷戀著自己關於對方的想像,而是意識到兩人的差異,理解對方的樣貌,並從中找尋珍貴的平衡。任何經營過親密關係的人,應該都清楚,接受對方的「真實」,其實是很幻滅的事情。我們需要不斷的反省自己、解構自己,過程往往超級痛苦。然而吵架過後仍然對話,狼狽過後仍然擁抱,看見缺陷過後仍然相愛。這樣的關係才是最為深刻的,不是嗎?
抱著道成肉身的決心!
基督信仰其中一個重要的價值是「關係的建立」,上帝以他的形象造人,因此當我們在所有與人接觸的場域裡行走、談話,我們必然從中經歷神的同在。這也是人類學對我非常大的啟發,為什麼要進入田野?為什麼要換位思考?為什麼要書寫民族誌?人類學學科的建立是基於「差異」這個假設。看見差異時,我們其實是回過頭來打破自己的理所當然,批判他人很容易、反省自己則不簡單,也許需要一點勇氣、一點理性,但最重要也最困難的工作,其實是把自己的經驗與他者的經驗連結起來。如果對賴宜蓮而言,人類學的關鍵字是「有愛」;潘秉均的關鍵字是「移動、對話、寫作」;那麼對我來說,人類學的關鍵字就是「和解」。
我想像中的人類學所要達到的境界,不只是批判、也不只是反省,而是和解。提到田野的過程,我都會想到基督教一個很重要的概念「道成肉身」——耶穌基督來到人世間,到所有人的身邊,他跟我們一樣,他流淚、生氣、哀愁,他經歷我們所經歷的一切。這就是道成肉身的深刻性,他確實的活著,就像我們活著一樣。我們當然不是神,但進入田野,我們也應該要有「道成肉身」的決心,就像耶穌進入世界這個超大田野一樣。
人類學會消失,「我」會繼續存在
說到這裡,好像有點玄幻了。但,你不用信基督教啦,你不用成為人類學家,你甚至可以不用學人類學。這正是人社院學士班混亂的學制嘗試(有嗎?)告訴我們的真相——回到我一開始的問題:「人類學是什麼?人類學的邊界在哪裡?」這個問題真的有這麼重要嗎?仔細想想,好像也沒有。
在生命的每一刻所面對的每一個事件,我們一定是動用了自己身上所有li-li-khok-khok,那些東西並不叫做人類學。在課堂上學到的理論知識,日常中見識的風光,遭遇的人事物,會內化成只有你自己懂得使用的魔法,讓你做出一些奇怪的行動、講出一些奇怪的話,就像我今天這樣。
《倚天屠龍記》裡有段故事我很愛,張三丰要教張無忌一套武功,他先演示給他看,張無忌就有模有樣跟著做,後來張三丰問他學得怎麼樣,張無忌說:「忘了一點」。他們就繼續練,張三丰又問:「現在呢?」,張無忌回答:「忘了大半。」又練了一會之後,張三丰再次問他,張無忌這次說:「全忘了,忘得乾乾淨淨。」於是張三丰告訴他:「你學會了,可以上了。」
我一開始說我要傳教,是真的,見證這個字眼在最早的基督教社群裡,意味著殉道,或者,用一個人的靈魂、人生去活出、實踐、證明你所相信的是真的。
人類學很有趣、也確實影響我很多。在今天的人類學學程說明會上,我極力推薦大家可以多多選修人類學相關課程,甚至將人類學列為自己的主副修。但在這裡我想強調的重點是,不要被學術綁架,我們永遠都值得更好的。
在真實的生活情境裡,人類學會消失,最後活在這個世界上的,還是我們這一個一個孤獨的人類。
所以加油,活下去,持續見證,祝福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