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公面前識人心　第五回　芥川龍之介《杜子春》｜鵬勛的讀書心得

　　芥川龍之介的小說，不只一篇是改編得來的。《杜子春》又是中國年代久遠的小說，他索性連名字都不改了，怕一改別人就以為是他的原創。

　　我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鵬勛的讀書心得，起初不是講讀書心得，而是我的回憶，Podcast 簡介還說是給覺得孤單的人聽的。當時對於這些和我是不同國家、不同時代的作家，居然寫出了我的人生經驗，共同經驗不但不令人討厭，反而帶給我力量。於是，每部影片開頭我一定會說：「大家聽了之後覺得有興趣的話，可以再去圖書館找這位作家的書來看看。」

　　於是，與其說芥川龍之介抄襲，實際上卻是他故意抄襲的！只因每一個故事，都加厚了芥川龍之介的回憶，讓他暫時不空虛。每次改編，都是他的讀書心得。作品發表同時也在呼喚讀者：「這個故事你聽過吧！不管你多麼熟悉，都請再去看一遍。」認為自己的文才一點都不算什麼，眾人有更多的慈悲心才價值連城，這正是芥川龍之介的風格。

　　《杜子春》流傳千年至今，受歡迎的關鍵並非煉丹成仙的特別令人好奇，而是杜子春失敗的人生引人共鳴。赫曼．赫塞的《奧古斯都》就是有著成仙之類的情節，但不受歡迎的故事。

　　上帝讓奧古斯都的母親在他剛出生時許下一個願望，使奧古斯都近乎天生的人見人愛。杜子春山窮水盡時，神仙就出場了。同樣的，奧古斯都因為世人盲目的追求，讓他鬱悶、煩躁與日俱增，想喝毒酒時，上帝又出現了。有別於只給杜子春錢的神仙，上帝告訴奧古斯都來龍去脈，並要他此時再許一個願望。上帝的金玉良言，使奧古斯都撥雲見日，萌生新的憧憬，他向上帝請求愛人的能力。於是，失去魅力的奧古斯都，淪為千夫所指萬民唾棄的對象。他不但不恨那些人，反倒暗自想像他人不存在的優點，每個人都變成他生命中很珍貴的夥伴。最終奧古斯都回到家鄉，回到了上帝身邊。

　　由此可見，神仙助人，不論東西，皆有舊例。煉丹成仙與實現願望，都很不可思議。可是為什麼赫曼．赫塞鼎鼎有名，《奧古斯都》卻默默無聞呢？因為古今中外，人們一生的目標都是追求財富與異性等等外在事物。然而眾人的終點只是奧古斯都的起點，這完全顛覆了世人的價值觀，奧古斯都的成功令人反感。相反的，杜子春就是個平凡的暴發戶。錢來就花，花完就慌，神仙也救不了他。符合常理，讀者便容易接受。這就是兩個故事最大的差距。

　　另外，煉丹成仙的情節也並不新奇。它的內在含意其實是中國道家的無為，而無為又和佛學的無分別心是相同境界，根本是流傳已久的大道理。杜子春和奧古斯都一樣，實際經歷過大起大落，自認有所看破，不會再執著於外在事物，因此被認為是成仙之才。也就是說，成仙之才非天注定，而是能夠脫離世間誘惑的人。而成仙試煉，即為分辨是否到達無分別心的境界。李復言版《杜子春》中，道士是這麼說的：「吾子之心，喜怒哀懼惡慾皆忘矣，所未臻者愛而已。」說明無分別心就是要忘。莊子在《大宗師》說明「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與，皆物之情也。」舉的例子就是「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忘，並非六親不認，麻木不仁；而是學習魚短暫記憶力的特性，適度發洩感情，不耿耿於懷。心無罣礙，逍遙自在。因為情緒過分宣洩，甚至會自取滅亡的。現代俗稱心碎症候群的章魚壺心肌症，就是心臟不堪負荷過度傷心，造成左心室無法收縮。上週，二〇二二年九月十五日新聞報導：彰化一名婦人，三個月內三位親人離世，心碎症候群病發，導致休克，送醫急救才挽回性命。由此可見，道家和佛家思想並非危言聳聽。煉丹成仙看似荒誕，實際上是以豐厚的事實做依據。看穿煉丹成仙情節的人，除了混口飯吃的作者，一般人是不樂意將至高無上的宗教思想，用不入流的方式加以包裝。不明白的人，不過是胡亂猜謎。有趣得了一時，有趣不了一世，更不可能因此流傳千年。因此，《杜子春》不是靠煉丹成仙的情節而贏得名聲。

　　歸根究柢，李版杜子春，是因為試煉失敗導致沒辦法回報道士恩情而嘆息；而芥川版杜子春，忠於暴發戶個性，毫無領悟，完全就是普遍人生失敗的寫照，更佳引人入勝。差別在於，芥川是將《杜子春》加上呂洞賓的《岳陽三醉》故事與《桃花源記》改編。杜子春沒有從大起大落中大澈大悟，甚至妄想成仙，可想而知必定失敗。要是他能通過考驗，也是邪門歪道、泯滅人性。所以呂洞賓說：「要是當時你繼續保持沉默，我就當場斷了你的性命！」而根據《岳陽三醉》的情節，呂洞賓會找上杜子春，是為了度化仙根慧種之人。度化不是直接說明道理而是要自行參透，所以呂洞賓離開前，特地笑著送給杜子春一間屋子，外面開滿桃花又有田地。

　　有別於維基百科的故事大要，認為神仙最後讓杜子春平凡的體驗人間生活；以及《芥川龍之介短篇選粹輯一》解析，認為杜子春放下心中執著，前往仙人給他的桃花源土地，過著正直的人生。我認為這都是沉浸於對桃花源的幻想，斷章取義了陶淵明與芥川龍之介的想法。看過《桃花源記》都知道，在桃花源生活等於是和世界斷絕關係，簡直是實境版的成仙試煉。正因為杜子春會和武陵人一樣，對外在世界有所眷戀，就算找到桃花源也會離開，辜負呂洞賓的好意，所以芥川龍之介不再贅述杜子春的任何反應。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地獄，神明也不是幸福快樂的保證。每天都要聽人禱告，替人解惑；縱使法力無邊，也有無能為力的事情。反倒是神明慈悲為懷的心靈，才是我們有生之年有機會達到的境界。如果上帝沒有開導，奧古斯都也不會產生慈悲心。不過就算上帝沒來找我們，我們也可以把經典所說的道理，實際運用在日常生活中，一步一步接近上帝的境界。這才是文學永垂不朽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