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糕人生｜可不可以不說再見的招財貓姐姐

從上班族搖身一變成為菜鳥頭家，雙手從每天敲打鍵盤，變成轉動兩翻烤爐，有的人稱呼我闆娘，有的則是叫我雞蛋糕姨姨，而我則把自己當成雞蛋糕擺渡人，在那些來來去去的客人中，記錄下他們與雞糕的人生故事。

「老闆你好。」

正低著頭用小刷子清理上一輪烤完的雞蛋糕屑屑，一聲呼喚讓人忍不住抬起頭觀望，原本還以為是甚麼保險推銷產品推廣的，原來是生意上門了。

「你好，請問之前有買過嗎?」

「沒有耶，你們怎麼賣?」

「那跟您介紹一下，我們一份四顆，口味不能混搭，可以參考一下，需要點餐再跟我說喔！」

快速導覽完畢後，趕緊回到作業區爭取時間，先將爐火開啟預熱，接著往麵糊器裡補充麵糊，最後再跟眼前的阿姨確認餐點。

「那我一份原味，謝謝。」

「好的沒問題，現做稍等一下喔！」

將測溫槍對準模具，確定溫度已經上升後，一格一格依序填滿麵糊，闔上後左右上下翻動，確保麵糊均勻分布，接下來就是等待幾分鐘後的熟成。

「您的雞蛋糕好囉！」

銀貨兩訖後，阿姨就拿著雞蛋糕跨上摩托車，慢慢消失在眼前。

隔日下午，阿姨穿著一襲黃色長洋裝，騎著粉紫色摩托車，再次來到攤位前。

「嗨姐姐，今天要吃甚麼？」

「哇，你有記得我喔？」

「當然囉，因為你是少數會對老闆說你好的客人。」

不曉得是因為被記住了，還是因為那聲姐姐，姐姐很爽朗地笑了開來。

後來連續好幾天，姐姐都會在下午時刻來報到，特別的是，有時候前面明明沒甚麼人，但只要姐姐一到攤位後沒多久，人就會一個一個地接著出現，於是那天開玩笑地對著穿黃色洋裝的姐姐說，你真的會招財欸，以後叫你招財貓姐姐好了。

於是姐姐一邊吃著雞蛋糕，一邊被逗樂的笑著。

後來才知道，原來招財貓姐姐是因為要外出幫小孩張羅晚餐，所以每天都要出門覓食，也就有機會常常來雞蛋糕攤報到，而個性豪爽的她也常常一杯飲料、一份點心的請客，差點被餵胖的我只好跟姐姐說，以後人來就好，再這樣白吃白喝下去我可能要下地獄，姐姐才笑著說好。

算起來也快100多個日子，姐姐從最初陌生的客人，到現在變成可以直接點雞蛋糕內用的熟客，除非遇上攤位公休或是天氣狀況不佳，基本上沒有缺席。或許是緣分使然，倒也不曾感到太過煩膩，反而像是一份特別的陪伴，不忙的時候我們會天南地北地聊，從過往職場的荒謬故事，到近期發生的日常，都是彼此分享的範圍，也算是忘年之交的一種。

然而隨著認識的時間變長才慢慢發現，在招財貓姐姐熱情、健談及海派大方的個性底下，其實是位因病而離開職場的癌症患者，同時也是渴望二度就業的婦女，還是一個有著微笑憂鬱的媽媽。

可能是前幾次的經驗使然，我發現自己會刻意地去恪守主客界線這件事，避免重蹈覆轍，但是人的情感始終是無法被預測與控制的，特別是透過相處後慢慢覓得彼此之間的那份平衡時。所以有時候聊著聊著還是會忍不住和招財貓姐姐說些心裡話，或是表露出那些不經修飾的情緒，即使眼中還是會小心翼翼地看著那條界線，但也就只是看著，然後任憑情感凌駕其上。

或許是家庭背景相似，或許是招財貓姊姊的人生閱歷多，也或許是個性剛好不互斥的關係，即使年齡相差甚遠，聊天的距離卻很近，因此我們總能在話題上找到彼此的共鳴，有時候是同仇敵愾的罵著那些顯而易見的不公平，有時候就只是靜靜地聽對方說，那些不是太重要的小事，而能這樣自在聊天的前提是，我們甚少主動探詢對方的隱私，不像某些以為消費一兩次就能輕易地說出那些極其私密又極度無禮的問題的人一樣，絲毫沒有談話禮儀的存在。

後來的每一天，姐姐都是內用一份雞蛋糕，然後去附近買好飯後，再過來聊聊天，雖然我也不曉得這樣的模式會維持多久，但或許是習慣了顧攤時有人可以說說話的日子，偶爾招財貓姐姐沒有出現的時候，心裡也會惦記著，但又想著明天也許就會相見了而不以為然，直到那天姐姐輕描淡寫地說著，八年前那個癌症，似乎復發了，而這一次，她不想再掙扎了，才讓人倏地驚醒，原來再見，可能真的再也不見。

想了很久，找不到文字可以形容當下的感覺，就像仍然在我面前笑笑說著這一切的招財貓姐姐，最快幾個月內可能就會失去現有的活力一樣，我的生命沒有太多的經驗告訴我，癌症復發是甚麼模樣，化療又是怎麼一回事，那些我僅僅能從戲劇中汲取一二的線索，都是趨近黑白的想像，從來不是像這樣血淋淋的彩色片段，所以我只能聽著，聽著那些忽遠忽近的字語飄過耳邊，然後不知所措。

雞蛋糕攤到目前為止出過兩次市集，每一次招財貓姐姐都會跑到市集幫我們加油打氣；然後從夏天相遇到秋日來襲的這一百多個日子裡，偶爾完售時會收到姐姐傳送愛心的訊息，沒賣完的時候也會有姐姐的義氣相挺，這樣緊緊扣著的緣分，我只有想過因為吃膩而消失的可能，卻從沒想過是像這樣因為病痛而消失的未來，而且是不會再出現的那種消失。

姐姐說，八年前她就把遺書寫好了，只是當時孩子們還小，所以她必須奮戰病魔，如今八年過去，孩子們已經各自畢業，有著穩定的工作，她的責任結束了，那段痛苦萬分的抗癌過程，她不想再經歷一次，而可能拖垮家中經濟的龐大醫療負擔，也是姐姐不想帶給家人困擾的原因之一，我的理智理解了，情感上卻是惆悵滿分。我們都知道死亡的那天終歸要到來，卻永遠沒辦法在面對時坦然如常。

我不曉得當那一天到來的時候，雞蛋糕是否還繼續烤著，又或是我已回歸社畜人生，但是我會記得在這段創業的日子裡，每個願意停下腳步，花上自己生命中珍貴的時間，讓彼此產生交集的人們，那些從陌生出發的緣分，因為一點一滴的傾聽與理解，慢慢構築成最美麗的織網，圈住回憶裡分秒的真實。

如果說創業讓我生命中的某部分鮮活起來，那雞糕故事裡的每個人，就是讓這些鮮活的片刻成為永恆的主角，謝謝你們，來到我的雞糕人生裡。

「對我來說，你不是一位客人，而是像自己的姐姐或媽媽一樣，謝謝妳總是熱情地與我分享，無論是人生故事或是閒話日常，也謝謝你總是不吝嗇地將我餵胖，或是每天來被雞蛋糕餵胖，希望那一天來臨時，我們都能好好說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