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崩潰的梅雨季終於快要結束了,天氣也經常介於涼爽和悶熱之間,我想著差不多也該幫衣櫥換季了。但這是個大工程,每次都會用掉大半天,我得找個很閒的時段才行。
下午羽婕出現的時候,穿著一件暗紅色水玉復古短洋裝,帶點圓弧的V型領口、胸前的抓皺和腰線設計,裁剪出優雅的線條也美化了身形;外罩的白色針織外套和米色涼鞋捎來初夏的氣息。我想羽婕一定做好了幫衣櫥換季的工作。
「今天怎麼穿得這麼漂亮?」
「我老公昨天從越南回來了。」
「那妳今天還來?怎麼不在家陪妳老公?」
「他這次回來有兩個星期的休假,然後會在台灣的總公司協助處理一個專案,預計停留一個月,所以相處的時間很夠。而且,我想讓他試試另一半不在家,自己照顧長輩的感覺。不過有我小姑在,真是便宜他了。」
「妳穿那麼漂亮出門,他沒問妳去哪裡?」
「有啊,但我只說去找朋友。我猜我小姑一定會告訴他,我每週三下午都會刻意打扮出門見朋友。」
「是故意的?」
「有一點,但也不完全是啦。來這裡看看書、和妳聊聊天,享受一下獨處的自在,已經成為一種習慣和期待了,我不想因為他回來就中斷這件事。結婚已經讓我捨棄很多東西了,我不想連這麼一點個人的時間都沒有。」
羽婕說完就把手上的提袋遞給我,是她先生從越南帶回來的腰果。我決定用這些腰果來做道簡單的甜點。
先用中筋麵粉、鮮奶、雞蛋和水攪拌成麵糊,但下鍋前要先靜置15分鐘等麵糊鬆弛。等待期間,我從中島上的水果籃裡撿了兩顆柳橙,一顆榨汁、一顆小心去皮切出漂亮的橙瓣,再一起放進牛奶鍋用小火煮。想起冰箱裡還有一點沒喝完的白酒也加了進去,煮沸後起鍋放涼。
在平底鍋抹上一層薄薄的奶油,倒入麵糊後輕輕搖動鍋子讓麵糊能鋪平在鍋面,用小火煎餅直到表面出現氣孔後再翻面。煎好的餅皮鋪在法式鄉村風的白色餐盤上。我將餅皮的圓邊向內折,讓煎餅呈現四方形,再挖一球香草冰淇淋放在中間,淋上橙汁、點綴橙瓣,最後灑上壓碎的腰果增加風味和口感。
這個帶著法式風味的煎餅讓我和羽婕開啟了一段愉快的對話。聊天過程中,買走布呆與布瓜的女人又出現了。她今天穿的是一件長袖的黑色長洋裝,很有設計感的不對稱剪裁露出她左側漂亮的鎖骨;深淺褐色交織的蛇皮紋高跟鞋野性與質感兼具。如果我還在台北工作的話,應該也會想擁有一雙這樣的鞋。
我私下幫她取了一個外號叫特務小姐,因為她讓我想起過去職場上一位工作能力極佳、穿著也很有品味,被年輕下屬暱稱為特務的女性主管。但特務小姐應該比我年輕一些。
特務小姐笑著和我們打過招呼後,便熟門熟路的去泡咖啡了。一樣的黑咖啡、一樣的馬克杯;回座後就從手提包裡抽出筆電認真工作。我輕聲和羽婕說特務小姐前幾天曾經來過,她也很識趣地收拾好餐盤,窩到沙發去讀阿言德的《春膳》了。
後天要交的採訪稿很不好寫,因為其中一位受訪者總是答非所問。採訪過程中得不斷用各種話術將對方的思緒拉回主題,但往往沒講兩句又開始飄移,所以整段錄音聽下來沒有多少重點能用。
整個下午改來改去也才寫了五百多字,實在有點筋疲力盡了,我打算讓自己放空一下。等到羽婕和特務小姐離開,也確認小歆今天不會過來溫書後,我簡單煮了麻油麵線和燙青菜,吃完就上樓休息了。
擠不出文稿或企劃的時候,再怎麼努力也很難產出新的想法,因為當下的思緒太糾結了。我試過最好的解決方法就是暫停工作,去休息、去散步、去做菜或者去泡澡都好。只有讓腦袋放空才有可能跳脫糾結,梳理出新的主意。
泡過熱水澡、吹乾頭髮,我給自己兌了一杯熱梅酒,再點上柑橘香的精油蠟燭,便靠在床頭看書。這是我睡前最享受的時刻,但今晚沒看幾頁便襲來濃濃睡意,真不知道是泡澡太放鬆還是我酒量太差了。
*
隔天中午帶著午餐來店裡吃的女人是羽婕的髮型設計師楠英,早上羽婕先替她在群組問了今天的營業時段。
穿著白色長褲、淺藍色襯衫的楠英,身材高挑健美;染成冷棕色的耳上短髮微帶卷度,整個人散發出一種英氣,也可以說很中性。她一邊吃午餐、一邊翻看帶來的書刊,有點像是時尚雜誌,我想應該是在研究髮型吧。
等她吃完飯,我向她介紹中島上有什麼飲品可以自己動手沖泡的時候,她一直盯著我的瀏海看。我在心裡嘆了一口氣。
40歲過後我開始冒出許多白髮,瀏海的部位特別多。雖然一開始都藏在黑髮裡,但隨著數量越來越多,也實在很難再遮掩了。
年輕的時候也染過頭髮,但我的髮色很黑,頭髮長得速度也快,所以不用多久就會出現布丁頭。因為很討厭這種色差只好不停補染,但這是一件勞神又傷財的事,所以後來就再也不染了。但最近的白髮量太明顯了,我開始陷入要染不染的掙扎。
這幾年白髮形成一種時尚,許多名人帶頭不染髮,讓髮色呈現與年歲相符的顏色。我也經常用這些例子說服自己,或說服建議我去染髮的朋友。但我心裡也很清楚,剛過40歲就讓白髮肆意妄為容易顯老,這麼任性其實很吃虧。只是我還沒下定決心,還想再多掙扎一下。
「妳是不是覺得我白頭髮很多。」
「嗯,不想染嗎?」
「不是不想染,是懶得一直補染,覺得很麻煩。」
「的確,一染下去就很難回頭了。不過,妳看起來年紀不大,但近看這麼多白髮,猜年齡的話至少會加個5歲吧。」
「5歲……」
「這是我的直覺。如果有需要,我可以推薦幾款我覺得不錯的髮色。」
「好,妳讓我再想想。」
楠英笑了笑便轉身去挑選飲品了。
至少會加個5歲吧。這句話就像跳針一樣反覆在我腦海裡上下震盪。我不怕變老,我認為每個年齡都有屬於自己的美好,所以從不避諱向人提起年紀;甚至覺得比起過去,現在的我才是處於最好的狀態。不過,再怎麼坦然也不想平白無故被加個5歲啊。這句話真是太惱人了。
楠英的視線從書刊轉向手機,快手打字傳了幾次訊息之後,起身收拾餐具準備離開。
「臨時有客人約洗剪,我要先走了。」
「很高興認識妳,歡迎有空再來。」
「我下次帶幾款不錯的髮色讓妳看看。就是看一看,不用馬上決定要不要染。」
我微笑點頭說好,然後目送她離開。不知道「至少會加個5歲吧」這句話會糾纏我多久。
*
沒想到楠英隔天下午就帶著一堆染髮劑色卡來找我了。
色卡上一撮撮不同顏色、繫成圓形的假髮就像並排的甜甜圈。她拉了一把椅子坐在我書桌側邊,開始推薦哪些顏色比較適合我的膚色和喜好。
「妳這麼排斥染髮,我想妳應該也不喜歡漂髮。現在很多流行的髮色都得先將髮色漂淡,才能染出漂亮的顏色。」
「這應該很花時間又很傷髮質吧。」
「是啊,所以我挑了幾款不用漂髮的顏色,妳看看。」
卡其灰棕、青木灰棕、深栗棕、霧感冷棕、木質棕、亞麻奶茶棕、亞麻綠……楠英挑的這幾款顏色的確都還不錯。我用手機拍了幾款喜歡的,決定慢慢考慮。
「誒,店裡為什麼要限女性?」
楠英單手撐在桌面上托腮,歪著頭對我提出疑問。
「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
「真的?」
她挑了一下眉毛。
「我只是想到以前唸女校的時候,身邊都是同性的感覺很放鬆,不用在意異性的眼光,大家只要專心做好讀書這件事就好了。這裡是我的工作室,我需要這種能夠放鬆又能專心投入工作的環境。」
「是因為不能不在意異性的眼光,才要刻意限制女性的吧?如果妳心態上根本不在意,又何必在乎進來的是男是女?」
「我在不在意異性的眼光,跟經營這個空間的方式有什麼關係?」
「怎麼會沒有關係,搞不好人家會覺得妳可能是厭男。也可能是在感情上受過很重的傷,所以不想再跟男人有什麼關係了。」
「我想這麼做就這麼做了,因為這是我個人的空間,我願意跟女性共享的空間。我不在乎別人會怎麼看我。還有,請不要再跟我討論這個話題了,這對我來說沒有意義。我不想浪費時間溝通這件事。」
我堆起滿臉笑容有禮地說完這些話。好友常說每當我用這種表情說話的時候,足以把人推到三丈外。這讓我想起奇異博士裡的古一,劈掌就把史傳奇的靈魂打出體外的畫面。
我覺得這也是年過40的好處。雖然也不知道為什麼,但一過了這道檻,便再也不想因為不好意思而勉強自己說這做那,更不想為了討人喜歡而委屈自己。更何況我早就領悟到了,委屈自已不會讓你獲得更多;所以不管是面對熟人或陌生人,現在都有直來直往、把話說明白的氣魄。但那不是脫口而出的率性,而是經過理性過濾後所設下的社交結界。
但楠英也沒有絲毫退縮,反而挺起身,一臉饒富興味的看著我。
「妳知道妳這樣子會嚇跑多少對妳有興趣的男人嗎?」
我苦笑,嘆了一口氣起身走向廚房。這些年在職場上的經驗教會我,若不想繼續無謂的溝通或避免爭執擴大,暫時離開現場會是個好方法。
我從櫃子裡取出茶壺,打開中島抽屜拿出珍藏的法國茶飲品牌kusmi的三款圓鐵盒,仔細看著伯爵茶、安娜塔西亞風味茶、聖彼得堡風味茶的成分說明,思考要喝哪一款茶來轉換心情。
舀了一些茶葉放進茶壺,再用熱水緩緩注入,茶色開始暈染擴散直到濃郁出醇厚的琥珀色,茶香散逸。我抬起頭帶著淺淺的微笑問:
「要喝伯爵茶嗎?」
除了讓自己離開衝突現場之外,演戲有時候是最省力的應對方式。年輕的時候誰不想做自己,所有的熱情和衝撞都是真情實意,但被碾壓過幾次後就會知道,做自己真是有夠累的,特別是在職場上。
等歷練到一個點上自然就會明白,有些事情演演戲就過了。有時候一個笑容、適時裝傻或來點奉承,那些你希望儘快結束的場面就可以快速收尾,極有效率。而每次演完戲,我腦海裡總會響起陳奕迅的歌詞「就讓我們虛偽,用感情別浪費。」哼著哼著就能立馬把這些做作的場面拋諸腦後。
楠英或許也想轉換氣氛,拿起展示桌上的羊毛拖鞋問東問西。
那是我在雅典買的希臘傳統羊毛拖鞋。鞋身以咖啡色的羊毛為底,點綴白色和藍色的繡線裝飾,鞋尖還有一顆混了藍白黃三色的可愛毛線球;內裡整個以羊毛布料鋪墊,很能抵禦冬季的寒冷。當時我買了兩雙,一雙給怕冷的老媽,一雙自己留著。楠英說她阿嬤很怕冷,買下來冬天再送給老人家保暖。
希臘是我第一個造訪的歐洲國家。因為從小喜歡看希臘神話,從最簡單的小學生版本看到最細緻的成人版,總是看不膩故事裡的背叛、忠誠、冒險和懲罰,所以我很小的時候便下定決心,這輩子一定要前往眾神的國度朝聖。
可是我去的那一年,希臘深陷債務危機,這個西方哲學的發源地被貶成歐豬。出發前,一些家人朋友勸我換個國家旅行,因為經濟疲弱的環境容易起盜心,何況歐洲的治安本來就不太好。但這些我都沒有聽進去,只是沒想到還是發生了驚險萬分的場面,但不是在希臘,而是在前往希臘的路上。
旅行的飛行計畫是抵達雅典後,直接再搭小飛機前往聖托里尼。當時要前往雅典必須先到香港轉機,然後飛到伊斯坦堡再轉飛雅典。但首班飛機在起飛前檢查出問題,機場只好重新調度班機,這勢必會延遲我們抵達香港的時間。我和旅伴為此焦慮不已,因為後續一連串的轉機空檔大約只有2到4個小時,如果錯過頭班飛機,後續的轉機可能都會被影響,旅遊的行程也會跟著亂套。
好不容易上了飛機,等我們抵達香港機場時,一位手舉告示牌的機場人員對著旅客大喊「要飛雅典的旅客請跟著我」。確認名單上的六位旅客都到齊後,他又再度大喊「跟著我跑!」我們雖然感到驚訝,卻也立刻拎起隨身行李拔腿狂奔。那畫面我到現在都忘不了。
我們在關機門的最後一刻上了飛機。應該是機長已經對乘客說明過情況,所以當我們一踏進機艙,便有乘客為我們歡呼;我也在許多人臉上看到了「真為你們高興」的表情。這大大舒緩了我們緊繃的情緒,覺得旅途會開始順利的。
但是當我們抵達雅典時,機場人員表情漠然地告訴我們,行李還在伊斯坦堡等待轉機;最快明天、最遲後天才能幫我們送到聖托里尼的民宿。隨後便遞給我們一個裝了白色短袖T恤和清潔用品的盥洗包,祝我們旅途愉快。
穿著不合身的慘白T恤,搭配舒適但不怎麼好看的搭機棉褲,在風景迷人的度假勝地觀光、吃飯,那畫面光回想起來就覺得悲傷。我還特地為聖托里尼準備了好幾件洋裝。幸好隔天行李就送到了,我們在聖托里尼的行程只安排四天三夜,萬一等我們回了雅典才送到,那就真的是一場悲劇了。
剛和楠英說完這些,我看見芮春阿姨在群組傳了幾張照片,是她與托馬斯在機場的合照,看來他們的會合很順利。托馬斯比芮春阿姨高出一顆頭,身體看起來很硬朗;灰白的髮色和鬍鬚配上圓框金屬眼鏡,透露出一股沉穩的氣質,笑起來像個善良而謙遜的智者。
我請芮春阿姨多跟我們分享一些旅遊見聞,美景要、美食也要。相信有在地人引路,看的、吃的都會跟一般旅客不一樣。小歆和羽婕也各自傳了+1,芮春阿姨回說沒問題。楠英看了群組裡熱鬧的景象,主動請我幫她拉群。
「我總不能每次要來之前都要請羽婕幫我問吧,這樣太麻煩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