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專題｜跳躍在四疊半宇宙的時空迴響

時隔十二年，最初由湯淺政明所開啟的四疊半動畫世界，如今又開闢了一間新的四疊半房間，仿若呼應作品名般，搭乘著時光機從榻榻米銀河某處回到了現在。不過，與前作是從森見登美彥的小說轉換成動畫稍顯不同，這次《四疊半時光機藍調》原案本來是上田誠（動畫《四疊半神話大系》、《春宵苦短，少女前進吧！》的編劇）在2001年寫的戲劇《夏日時光機》（サマータイムマシン・ブルース），在2020年經由森見登美彥改造融入《四疊半神話大系》的世界觀寫成小說《四疊半時光機藍調》，再由此改編成現在所見到的動畫《四疊半時光機藍調》，而這樣有些迂迴的軌跡，也正是《四疊半時光機藍調》與《四疊半神話大系》之間的差異。

森見登美彥的作品裡總是滲漏著對生活的一半激情一半陰鬱，他在改寫上田誠的《夏日時光機》時，在保留著故事架構的同時，將自身瑣碎且費解的敘事魔力和風格放進字裡行間，另闢了一間能夠擺放時光機的四疊半房間，改造成完全不同內核的故事。

基於這樣的文本狀態，《四疊半時光機藍調》某種程度上、與其說是四疊半系列的續作，不如說是番外篇更為貼切。而監督從湯淺政明換成了夏目真悟，同為曾經打造四疊半世界觀的成員，夏目監督在視覺風格層面仍沿襲了湯淺監督的靈魂與精髓，無論是高對比度的色彩設計，或是大量廣角透視鏡頭、複雜的構圖，皆是熟悉的榻榻米塊所建構而成的四疊半房間，但相較於《四疊半神話大系》第六集狂放肆意的分鏡演出，夏目監督此次明顯收斂許多，這次他將屬於自己的散亂詩意悄悄放進畫面意象設計，本來喜愛在分鏡上大量調動的特色也因與湯淺監督的風格中和而銳減，轉而在敘事與節奏裡展現自己對作品的「藍調」詮釋。

因此，《四疊半神話大系》與《四疊半時光機藍調》兩部作品的整體觀感，強烈反映出湯淺監督和夏目監督兩者的敘事特色，前者活潑諧趣，後者冷調柔軟，而這更是兩部作品的差異和亮點所在。他們一體兩面地呈現出森見登美彥文字裡的一半激情與一半陰鬱，沒有優劣之別。況且珠玉在前，夏目或許難以完美複製湯淺的神話大系，但在模仿了由湯淺監督、構築的榻榻米結構下，夏目繼承了森見登美彥的文本，讓新作少了天馬行空的想像力與敘事節奏之外，多了青春的醍醐味和夏日的滯留感。

舉例而言，主角「我」那喋喋不休地對現實生活的不滿抱怨，正是兩部作品在處理方式上最好的對照。《四疊半神話大系》裡充斥著讓思考速度無法跟上的語速，強勁有力的咬字搭配上湯淺精準設計的畫面、蹦蹦跳跳的誇張作畫表演，直觀地將森見式的大量內心獨白轉變成動畫裡犀利喧嘩的靈魂吐槽，讓胡鬧中帶有逃脫不了的無力感。

而《四疊半時光機藍調》中，經歷過前作、從四疊半房間走出來的「我」已沒有身處牢籠的無力氛圍，語速能讓思考速度追上，機關槍式的說話橋段減少許多，激情包裹的無力感不見了，變成了偏向陰鬱的碎碎念，畫面表現也從富有節奏的鏡頭切換，變為專注在人物動作表情的特寫。就如明石這個角色在《神話大系》裡總是端著一副看不見心緒的面目，清冷的距離感彷彿是「我」心目中完美的黑髮少女具現出的形象，但在《時光機藍調》中，明石卻出現許多豐富可愛的神態，生動描繪的臉部表情讓這位少女像在畫面中活了起來，同樣的處理也可以從「我」的言語中看見──尖刺的吐槽軟化成了夏日聒噪的碎念。

森見老師在《神話大系》裡透過一次次的時光倒流，在架構重複的故事下，從各種不同角度、不一樣的細節讓「我」和觀眾明白無論怎樣的追求都只會迎來相同結局，最後只能回到最初的自己、最初那間四疊半房間的生活。而在《時光機藍調》中也以昨日是由今日鑄成的一種循環來復述一切都已注定好的命題，遙遙與前作樋口於鴨川三角洲所說的話相映照。

故事核心精神一脈相承，以一遍又一遍名為超越自我的自我否定來隱喻「我」身為大學生時所面對的世界，充滿各種可能性卻又觸不可及，就像無限循環一樣沒有意義。陰鬱絕望的結論，於兩部作品中都在鴨川三角洲上演，「我」與樋口討論著繽紛校園的青春，與明石談論著夏末時分的戀情，唯獨不一樣的是時機點，前後差別在於「我」是否把握了良機。

在《四疊半神話大系》裡，樋口和主角像是時光凍結般靜止在一來一往平穩安定的鏡頭裡，意圖讓人專注於對話台詞；《四疊半時光機藍調》則是運用靈活的鏡頭展現生動日常，微微搖動的攝影機特寫了明石與「我」的眼神流動，不再過度強調話語本身。兩者如此的細節處理互相映照，彼此反駁，搭配上台詞內容是非常有趣的安排。

與其胡思亂想，不如抓住近在眼前的機會；與其寄託在不可靠的其他可能性，不如放眼看清站在這裡的你──因為過去與未來都和夏天一樣一去不復返。透過同樣場景的再次復刻，講述相同的四疊半主義／精神，同時藉由方塊與方塊間細微的變化，呼應兩部作品本身的差異，告訴觀者世界上不可能有完全的複製，所有的事物都會隨著時光流逝不再回來，就算搭了時光機也是一樣。

《四疊半時光機藍調》以第五集作為完結、第六集番外篇的形式播出，觀感上如同看了重複的結局，內容上更是在第六集扣回《四疊半神話大系》的設定架構，讓兩部作品之間的關係與定位清晰──《四疊半時光機藍調》是對《四疊半神話大系》價值的再詮釋，當初「我」走過無數的四疊半房間，如今只是再打開另一間融入夏目理解所打造的宇宙，似是而非的、新一代的可能性。

而詮釋最後來到的出口，都是那個穿越鴨川樹林、在眼前豁然開朗的三角洲風景，復刻了前作走向被拋置於敘事之外的未來，因為沒有什麼比青春、比戀情更不值得一提的事了，更是因為每個時代、每個當下的良機，都有屬於自己的四疊半空間，無論是十二年前《四疊半神話大系》還是現在《四疊半時光機藍調》，抑或是未知且註定的未來，敘事仍會繼續，空間仍會延伸，兩部作品之間的聯繫、差異與存在，正是四疊半主義的意蘊，四疊半宇宙裡令人費解卻著迷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