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有一天能賺到一百萬!」
「喔?我的目標是年薪一百萬。」
還沒變成自由廣場的那個大中至正招牌下,兩個在中正區長大小學同學分享著彼此對將來的“夢想”。夢想可以被量化嗎?夢想可以用錢來衡量嗎?那時的我對這個世界跟自己的未來都充滿迷惘,一度認為與其把人生目標訴諸於虛無飄渺的願景,不如用量化指標來設定未來方向。
但一直走在中產階級上層的他來說,對職涯生涯的規劃早就有了底,那句「年薪一百萬」背後的構成跟規劃大概都有根據。
如果夢想可以用量化指標衡量,那在正逢血氣方剛的大學階段,唯一指標就是錢吧?儘管當時我還不是非常清楚人生每個階段的每件事、支撐每個社會階級生活的每種消費需要多少錢。也想不到當時已經高漲的房價,會像登月火箭般直衝宇宙。
過了二十年,現在錢依舊重要,但在金錢數字背後的理想生活,漸漸也浮現了一些輪廓。
國小國中上學都會路過的中正紀念堂在我人生中是個重要的地標
「你以後會想回台灣嗎?」
「不一定欸,看狀況吧?」
「我以後一定要回台灣!不然大家都走了,台灣怎麼辦?」
幾年後,依舊是中正紀念堂,不同的心境,不同的際遇持續讓我們保持著不近不遠的距離。錢跟收入漸漸離開了我們的話題中心,取而代之的是未來規劃、家庭、愛情跟以前那些共同朋友的近況。
我們相遇在台灣經濟繁榮的時代,那時候每逢元宵,放學大家會去中正紀念堂旁邊排隊領花燈,第一次跨年晚會,也在中正紀念堂開辦,台北市大小活動不斷,當時就讀國小的我們,生活也被各種行事塞滿。
那時他為了逃避老師的訓話,我因為愛唱歌不約而同參加了合唱團,每次練唱完只要看到班導又在罵人,我們就會故意繞道不回教室,那段小學生活中的真空,常天南地北的聊,雖然小學生怎麼聊大概也不會有什麼厲害話題,但總比在教室被罵還好。
在班上他總是老師誇獎那個人緣好功課好的完美模範生,而我就是那個違法犯紀、帶頭作亂、空有小聰明卻不愛讀書的問題兒童。小時候我們共同的話題大概就是電動,最常聊的應該是第四次機器人大戰,後來他選自治室室長,我就幫忙助選,過年大家回南部,我們也總會在吃完年夜飯後出來殺時間,有時候在家裡打電動看漫畫,有時候沿著空曠的仁愛路邊走邊聊天。
年紀越長,才發現當年小學時,導師常誇獎的特定某幾人背景不簡單,而他在那個當時,就已經知道班上同學背後的“家長們”有多厲害,也會思考跟那些人的關係。而我長年以來活得像個無憂無慮的白痴,後來去西門町圓環跟那些早脫離教育體制的屁孩們混,混到聯考也考掛,從此升學路就跌入谷底。
期間我們斷斷續續還是有聯絡,他依舊是升學遊戲頂端那群人,而我早就棄權,提早開始過著放蕩的日子,每天都在找樂子,除了菸跟毒大概沒太誇張的都玩過。如今我們相繼離開台灣,一個美國一個日本,相識二十幾年後的現在,每隔幾年還是會約在東京或台灣相見。
之前約華山見面那次應該是回去投票,我們兩個對政治狂熱還有失望的時機大概也差不多吧?
「那你房子買幾坪?」
「用坪數算的話我不確定欸,不過有三層樓啦。」
「靠!很大欸!那退休以後還會想回台灣嗎?」
「嗯⋯應該會回去吧?」
「喔⋯我應該不會吧⋯家族散了、能回去的家也不在了,日本其實也沒那麼遠。台灣偶爾回去就夠了吧?」
轉眼間又過了幾年。
海外生活很現實,當發現自己能掌握越多,就會發現自己受約束更多,美日老屁孩數年一度再次相聚,聊了工作、家庭、電動、玩具,還有那些男人喜歡的腥羶色。有點諷刺的是當年鐵了心想回台灣的我,現在沒了能回去的家;反倒是不確定會不會留在美國的他,覺得自己總有一天會回到台灣。
東京的話我們一起去過池袋、秋葉原跟中野,總之就是賣些宅物的地方
人的一生總在不斷追求。
出了國,有了簽證限制,更讓人常在安定跟開創間拉扯,但無論怎麼選擇哪條路,肯定都是佈滿荊棘,走過了產官學,經歷了各種人情冷暖,有些事變了,有些事確一直沒變。
對了,我想說沒變的那件事不是初衷,而是無論怎麼投票、怎麼搞社運都難以動搖的利益結構,還有怎麼努力,終究難以違抗的時代洪流。
台灣終究是大國角力中的棋子,我們看美國、看日本、看中國,就會發現台灣能自己決定的事實在太少,能不能順著中國跟美國之間利益交換的走向,打太極獲取最大利益,就是現存最合理的選項,想跟東方或西方對著幹代價都難以想像,出國以後這樣的不安隨著在工作上看到的一些跡象漸漸驗證,再回頭想想”失去回台灣的選項“這件事,似乎也沒那麼壞。
政治從上到下都有難以撼動的結構。檯面上的政治,往下有人治大於法治的地方勢力,往上有環伺周遭的列強,環環相扣一路扣到全世界,曾經那個受家庭影響,誓死效忠綠營的急獨派屁孩,走了一趟社會之後,發現世界上很多事沒那麼容易改變,就算破壞了現狀,想再建立新制度更是難上加難,而誰能保證破壞現狀後會比現狀更好呢?。走一圈,底層的人終究會在底層,能靠戰爭跟革命改變命運的階級,其實也早被決定了,我們能做的只有在被指定的範圍內努力做到最好,或說不要留下太多遺憾就很好了。
我們一個不斷在秩序中尋求一點點任性;另一個則是在任性中努力想追求秩序。
他不想破壞自律帶來的成就跟驕傲,不停向高峰邁進時,卻偶爾嚮往說走就走的自由自在。我不想失去選擇權跟任性妄為的日常,在追求快樂跟放縱時,偶爾試想紀律與秩序帶來的安定,也還有一絲神往。
數年一度如同兩條平行線般的中年男子,又再一次相約在東京,度過了平凡又特別的星期二。
比起什麼工作、疫情、家人、生涯跟置產,這次最熱門的話題就是玩具。
最近我遇到同輩的親戚朋友,只要是男人,大家都在聊玩具。不過在某種程度經濟已經自由的現在,我們的話題從怎麼找玩具,哪隻玩具好,開始轉到玩具要放哪裡?怎麼裝潢才適合放玩具?是要買現成的展架?還是要自己釘架子?
隨著年齡增長,買玩具的我們,從房客變成屋主,在話題中,也開始發現台灣、美國、日本裝潢的想法都不太一樣。他很愛買超大隻的變形金剛(站起來可以到膝蓋那種),趁日幣走低,居然還買了轉賣的解體匠機薩薩比!原價一隻日幣18萬9...轉賣價不知道多少(台灣一隻好像賣到十萬台幣!?),不愧是賺美金的人,但這些東西要放在盒子裡推起來容易,要通通陳列就需要花很大空間,所以家裡的空間規劃就變得很重要。(上述”堆起來容易“是指家裡房間夠大的狀況,不然我看網路上有人拿到上述那台解體匠機的盒子,就快跟一台保時捷的車頭一樣寬了)
在網購上我們邊看了一些展架邊討論是自己釘櫃子好還是買現成櫃子好,結論是:應該再買一間房子放玩具才對(欸?)。
在中野我們邊逛邊聊,話題圍繞著玩具,也圍繞著那些玩具的原著作品,逛了幾圈下來他沒買什麼東西,我反而買了一大袋七龍珠跟熊貓家族、三眼神童之類的玩具。
最近在圈內很紅的解體匠機薩薩比,目前日本轉賣價36萬日幣
「之前我有個朋友就說2018年底前要把資產通通撤出中國,那時候沒人甩他,現在大家把他當神一樣。」
「那還真的很神欸,他能預知未來嗎?」
「他的工作原本就會看到一些國際經濟的局勢,還會接觸很多新資訊,所以他那時候覺得不對,就在計畫了,2018那次現在他身邊親朋好友都超級相信他。」
「所以你們這圈預估台灣最危險的時候是哪年?」
「台灣的預測比較樂觀,是在2030,但是美國那邊是說2027。」
「所以這次回台灣你怎麼打算?」
「叫大家把台幣跟台灣不動產換成別種資產,然後之後想辦法幫大家弄綠卡吧」
「唉」
在打這篇文章時,2026、2027跟2030這幾個數字都已經在新聞上陸續出現了,而這場聚會前,我因為工作短暫回了一趟台灣。把這篇文章寫完為止,身邊聽到的消息整理一下,大概是12月12那週回台灣,開始聽到誰的客戶移民、誰又在哪個國家買房想留後路、然後12/18聽到2027跟2030是關鍵年,接著聽到台灣宣佈兵役恢復一年,最後是12/30,在
雅虎新聞上看到2026、2027跟2030的關鍵字。
要留在台灣或是離開都是個人選擇,未來沒有人說得準,我無意批評跟評論任何想法,只是看著眼前的一切,只是越討論越讓人瞎操心,不如多花點時間玩玩具。
「我其實知道這個消息也不知道要跟誰講,所以只能跟你講了」
「恩...真的,畢竟大家都失聯了,去問本人又很白目...」
繼續閒話家常的過程中,我聽到一個很震驚的消息,我們某個同學的家人自殺了。這應該是我人生中第一個認識的人因為自殺離世,當下開始浮現跟他的走馬燈...走了一陣子發現走不太出來,因為我跟這位故人只有在小學走路隊回家時見過面,之後就只從同學口中輾轉聽到他的消息,當然也沒機會遇到。
從我們的年紀回推,他應該只活了30幾年吧?雖然生命的價值只有本人能衡量,但才30幾年...未免也太快了...。
「人類,還是活著比較好...至少我是這麼覺得啦。」
「好好活著!!」
「恩!下次見啦!」
告別中野,在夜晚的東京站,我們在寒風中找了家店,喝完最後一杯後,在山手線上道別。就這樣各自懷著對將來的期望,再次分道揚鑣。從小學到現在聯絡一直沒斷過的朋友應該沒剩幾個了,人還是需要過去,才有能量走向未來。
希望下次,我們可以帶著更精彩的故事相會。
「好好活著!」在疫情肆虐、經濟衰退、全球化即將結束的時代⋯也送給看到這段文字的所有朋友,希望大家都能好好活著,然後健健康康期待下次相聚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