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作為亙古的創作主題,總能輕易擾動觀者情緒。在光譜年代,所謂愛情,自然不再侷限於男女間的風花雪月,那些猛烈難言的情感與壓抑,同樣渴望發聲的舞台。於是,隨著情愛關係定義更新,同志群體跳出萬年配角的命運,轉身成為電影焦點,引領整個世界一起見證:愛,何以純粹,但又矛盾。
早在合法以前,地下化的感情就已普遍存在,比如1983年的義大利,相差七歲的奧利佛與艾利歐,幸運共享了一段醺然的夏日時光。他們的愛,始於觸碰,透過越線,小心翼翼地試探,並耐心等候發酵。至於另外一對愛侶,遠在18世紀法國的艾洛伊茲以及瑪麗安,則以凝視展開追逐,經由一次又一次的眼眸倒影,定框出戀人的形象,猶如狡詐的藝術家,沿著對方的想像,埋下好奇跟渴望。
換言之,無論是《以你的名字呼喚我》、《燃燒女子的畫像》,其中的愛,皆都不是起於話語。畢竟,太過清晰的互動,反倒容易限縮感情的可能性,曖昧正是最為重要的關係燃材,因爲留白,才會激起無窮的湧動。
有趣的是,參照社會的普遍性假設:男性仰賴視覺,女性則偏好觸覺。兩部作品所呈現的求愛路徑,明顯跟大眾堅信的真理截然不同,藉此巧妙顛覆異性戀霸權中心的情愛輪廓。或許只是巧合,也或許是潛在的衝撞,但不管背後真相為何,上述兩種詮釋,恰恰刷新人們對於愛情的理解。何況,最初劃下性別樣板的實驗與研究,實已敗給時間,毫無參考價值。
再來,從電影符號切口,可以發現兩作對於頻繁出現的液體元素,分別採取類似卻又不完全相同的意涵萃取。在《以》中,無論是蛋液、桃汁、湖水,旨在呼應內心暗潮,代表流動,以及無法掌控,進而貼合「表白或是死亡」這一項母題:面對恐懼時,究竟該選擇懊悔,還是抱著遺憾度過餘生?
拉回符號,對比來說,《燒女》的液體則為那一片令人無力的大海,象徵沈重的命運、痛苦,還有遭人囚禁在孤島的窘境。只不過,隨著劇情推展,大海又多了不同的溫柔內涵:釋放與守衛。先就大海的抑鬱面,《以》的奧利佛,雖然看似瀟灑,成天騎著單車四處閒晃,卻同樣困在扼殺靈魂的大海中,放任自我被世俗評價給淹沒。到頭來,除非身處於封閉的房間,奧利佛才敢展現真實的姿態。
為此,《燒女》的大海,之所以具備對立的內涵,正因為疏離的背面即是封閉、安全。以海為籬,置身於孤島的女子,就像躲在一座嚴實的碉堡中,反而能盡情解放,恰如艾洛伊茲所說:感受自由的同時,亦感受到瑪麗安不在身旁的事實。雖然上述臺詞指的是散步情節,卻能視為整部電影的重要註解,意即橫越大海,就會一併失去愛(艾洛伊茲出嫁)。也因此,放逐,不管是被迫或是自主,在不夠開放的時代,剛好成為打開牢籠的鑰匙,促成某種精神上的出走、歡愉。
由此可知,誠如吳爾芙那一句人人熟知的名言:女人要有自己的房間,回到同志身上更是。無論愛是以視覺、觸碰啟程,在世界學會接納前,人們迫切需要一個足夠隱密的空間,才好兌現那些未說出口的腦中預演,再藉由勞動讓愛成立,並讓關係不只是一句我愛你,還有纏綿、嫉妒、貪婪以及埋怨。
不過,就像擁有自己的房間,下一句接的是一筆屬於自己的錢,回到電影亦是,前述的房間是建立在經濟基礎上,緊扣著階級。換句話說,角色能夠分食孤單,先決條件即是資本充足。若為無產階級,除了壓抑,還是壓抑,根本沒有喘口氣的空間(時間),而這正是電影未曾說出口的殘酷:自由,往往需要昂貴成本。
想當然,資本指的不單是具體錢財,還包含抽象的權力/權利,而這亦是為何兩片都以「分別」收束劇情,《以》相比《燒女》更讓人寬慰,畢竟《以》可是擁有《燒女》所無法獲得的包容:家人的支持與鼓勵。因此,當艾利歐面對奧利佛的沈默,他得以提起勇氣表白,拒絕被恐懼綁架,也拒絕被遺憾一口口吞掉活力。
對照《燒女》,電影同樣安排類似的抉擇,是要選擇活在回憶中,甚或牽著對方的手,往前冒險走向未知與重生。遺憾的是,身為女性,艾洛伊茲以及瑪麗安所要對抗的不僅異性戀霸權,還有釘在性別上的標籤與限制。
如同艾洛伊茲之母所言:在實際走入名為婚姻的家屋以前,那一幅標緻的自畫像早已高掛牆上,並且擅自決定未來走向,每個女人,不論高矮胖瘦、窮富與否,都該成為賢妻良母。俯瞰一切的畫作,宛如不知疲憊的典獄長,時時刻刻監控著屋內的一舉一動。故此,瑪麗安最後會選擇回頭,並非因爲她是詩人,而是因為她是女人、同性戀,只能擁有一種選項,名為離開。
以此足見,繪製自畫像,不僅因為要提婚,更因為那是一種馴服手段,利用肉眼可見的框架,牢牢鎖死女人的可能性。所幸,藝術同樣可以開鑿一條抵抗路徑,融入他人畫作的秘密伴侶像,化身成永恆的反動,將禁忌之愛巧妙昇華為默契與印記,一再反向入侵外在框架,藉此緩緩鑿出一條條裂隙。是故,即便《燒女》的結局,不如《以》一般讓人欣慰,亦有它的鋒利,令人振奮。
只不過,儘管《以》沒有像《燒女》一樣批判社會,卻也同樣創造了獨有的戀人絮語:以你的名字呼喚我,作為抵抗,將彼此的名字折半,塞入對方的生命,若是輕聲呢喃,就能偷偷撫慰心底的悵然。甚者,每當艾利歐穿上奧利佛所留下的襯衫時,還可以從肌膚上感受到擁抱的餘溫,好似對方從未遠去,好似對方只是出了一趟遠門。
由此可知,無論批判性是強或弱,描繪同志情誼時,特別是在過往的時空背景,因應異樣眼光、惡意標籤,將情話跟思念鑲入外在客體,甚至幽魂化(超脫世俗的存在),經常為不可或缺的情節。於是,令人稱羨的浪漫,十分諷刺,來自於社會的吝嗇:不願容許太過明白的示愛與偏離。
接著,繞回電影符號,談完液體之後,延伸談談同樣重要的火。
承前所述,就《以》的主軸與調性來說,光明節的燭火,代表希望與勇氣,片尾烤火一幕,則相應延伸出:體會悲傷。易言之,電影當中的火,溫馴並且療癒。來到《燒女》,火自然也有前述意涵,好比說裸身烤火取暖一景,但不僅如此,快進到劇情中段,艾洛伊茲安排一群婦女,圍著篝火,大聲和唱一首盛滿心意的歌曲,再以堅定的眼神凝視著瑪麗安,即便裙擺著火,艾洛伊茲依舊面不改色,彷彿是在宣示,就算焚身,依然要愛得義無反顧。
交錯來看,火都象徵著濃烈的情感,《以》是向內的思念,《燒女》則是向外的執著,或許方向不同,卻同樣承載著喧囂的躁動,以及程度不一的抵抗意志。
另外,兩部作品除了都曾探討選擇,也都試圖釐清愛的永恆性。《以》利用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的名言:同樣的一條河,無法踏入兩次,作為結論,藉此反覆強調愛只存在當下,每一次的呼喚、碰觸,都可能是最後一次,寄託未來,終究會讓感情變成過去。至於《燒女》,雖然同樣收束在分別,卻也因為畫作在未來重逢,即便是精神上的會心一笑,依然讓愛永存。甚者,亦能視為她們成功逃逸到虛構的房間中,一磚一瓦,皆由她們親手構築的聖地,阻絕所有的外在干涉,並讓有關於愛的凝視,不斷未完待續。
綜上整理,足以發現一段關係能否成立,光是獲得他人的支持還不夠,關鍵在於當事人,是否不願妥協,是否富有創意。否則,猶如奧利佛,外在環境賦予再多的自由與安全感,他都無法許下半句承諾。
結語
總體來說,不難發現,《以你的名字呼喚我》以及《燃燒女子的畫像》可以獲得廣泛好評,並且被人譽為經典,除了視覺氛圍上的質感,更因為台詞、演出還有場面調度,皆都能夠襯托內心的騷亂,進而將愛立體化,無論是美好、原始或是幼稚的那一面,磕磕碰碰。浪漫,但不濫情,懂得克制,妥當的符號運用,加上精準的文本引用,促使故事凝練,留下韻味十足的尾勁,甚至是難以被時間沖誇的雋永觸動,可謂惡土開花的極致展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