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我們家也有大象喔!」
那時候他剛上小學,那是好幾年前,我在讀書之餘兼任家教的往事。
當時他理著乾淨利落的短髮,穿著藍色袖子、白色底,印著海綿寶寶圖案的短T。因為父母遠在台北,他和阿嫲一起生活,是隔代教養家庭。
因為是朋友介紹,他爸媽只在試教那次見了我一面,就放心地將他的學業以時薪200元託付給我,再次北上了。
不過,家裡除了他們兩人,還有一位移工阿姨。
第一次拜訪他們時,阿姨正在擦冰箱。她用一般的紅色橡皮筋扎起短髮,耳垂上貼著閃爍碎光的耳針。一看見我,她馬上對我微笑,「你來了」。一口不那麼標準,卻清晰能辯的中文。
剛剛和看電視的阿嫲打完招呼,我也對她微笑,向她說聲「辛苦了」。「不會啦,不辛苦啦」,她說,然後轉過頭繼續擦冰箱的另一側。
我的責任是輔導他的全部課業,包含生活課的存錢筒美勞,以及美術課的塗鴉。這天我拿出自己整理的英文學習單,打算陪他把課內外的單字都認過一遍。可是他太好動,根本無法專心。
「來,先把單字認完再玩。」我試著板起臉孔,卻又要拿捏,不能太兇,也不能失去威嚴。
無奈他根本不理我,在原地跳啊跳,說完「我不要」後得意地笑笑,彷彿在宣示自己是永遠的勝利者,一個太溫柔的姐姐是不可能讓他投降,乖乖坐定讀書的。
我有點惱火,不過畢竟自己也當過小孩,我知道生氣無用。於是我耐心看著他的眼睛,「好,那我們不讀書,聽故事好不好?」
原本以為會再度被否定,誰知道這小孩似乎對「故事」很感興趣,竟然不尋常的答了聲響亮的「好」。我信守承諾,看了眼第一個單字,就和他說起小飛象的故事。
我在中途省略了不少人性黑暗面,把重點放在小飛象如何在認識自己後發現自己獨特的潛能,最後飛起來的部分。說完後,看著他發亮的眼睛和稚嫩的笑,我知道這個引子成功了。
「知道大象的英文是什麼嗎?」我試著進入正題。
「不知道。」他說得天真無邪,讓人不忍斥責。
我保持微笑,「是Elephant,跟著我念一次,Elephant」。
意料之中的是,他亂念一通,甚至不知道從哪裡念到通心粉。就在我準備糾正他時,他反問:「你知道我有大象嗎?」
我有點驚訝,不過還是配合的說下去:「不知道耶,你怎麼會有大象?」
「老師,我們家也有大象喔!」
他不是在開玩笑,他的語氣和眼神就像發現了好吃的糖果,迫切想和同伴分享。
結果那堂課的英文只學了進度的四分之一,但我卻在後續的課程中從他的塗鴉得知,原來他口中的大象指的是阿姨的銀色大象吊飾。
隨著相處時間漸長,我也開始對他們家有了更深的瞭解,也發現原來阿姨之所以留在這裡,並不僅是因為她是移工。
阿姨平時的休閒娛樂是看韓劇和聽歌,那時候他們家還沒有智慧型手機,她的娛樂來源是箱型電視和四個手掌寬的橢圓收音機。
她收藏著幾盒光碟,有CD也有DVD,想聽歌或看表演的時候,就將光碟放進去按下播放鍵,音樂便會從深色佈滿孔洞的音響瀰漫而出。因為她有時會找我帶著男孩一起聽,因此我知道,她最喜歡的歌手是鄧麗君和michael jackson。
我很喜歡看她和男孩的互動,比方說她最愛的歌是〈甜蜜蜜〉,每當這首歌播完,她就會對著男孩,用有點尖的假音哼唱副歌。
還有一次,電視正播放michael jackson的專輯。我記得有一首歌的主題MV比較嚇人,男孩因為戲劇性的畫面被嚇哭。阿姨見狀連忙按下暫停,抱著男孩的腰邊搖邊哄,我從此再也沒見過她聽那首歌。
相較之下,她和阿嫲的對話都是噓寒問暖居多。所以她和男孩的相處顯得格外真摯。
也許在天真的孩子面前,更容易暫且放下一切念想。
除了在家裡的互動,她還會帶男孩逛街買衣服。有時我會在下課離開前看見她向阿嫲報備行程,接著便牽著男孩跟著我出門。下次上課時,男孩便會穿著嶄新的衣服對我露出不整齊的牙齒,開心地大笑。
也許是慢慢熟悉彼此的緣故,他開始對我展露更直接的情緒。開心大笑,難過也毫不猶豫地哭。我發現他的成績雖然進步緩慢,卻絲豪不能遮掩他聰明細膩的事實。
「老師,今天我可以不要上課嗎?」他長長的睫毛隨著紅眼眶閃爍,教人心疼。
「怎麼了?為什麼不想上課了?」
「大象不見了。」他的聲音顫抖,一副要繼續哭的樣子。「什麼時候不見的?」我問。
「姐姐跟你一起找。」我嘗試安撫他,希望能幫他找到大象吊飾。
然而他卻用力搖頭,用含糊的哭腔說:「找不到了......找不回來了......」
說完就放聲大哭起來。
哭聲驚醒睡午覺的阿嫲,我走出男孩的房間向因病衰弱的她簡單解釋情形。阿姨出去買菜,一時回不來,現在我只能靠自己。
可是小孩哭的時候常常說不清話,字與字相連,又夾雜哭聲,我根本聽不懂。幸好阿姨很快就回來了,她一邊哄男孩,一邊向我說明情況,我才知道事情原委。
男孩在班上並不快樂,生性活潑的他不受班導歡迎,甚至因為成績倒數而被貼上「問題學生」的標籤。同學們因此疏遠他,因為孤單,他常常把大象吊飾帶在身邊。
不料昨天中午,他剛把吊飾拿出來,就被旁邊一個比較高大的同學奪去。「他應該還有被他們笑」,阿姨說,聽得出語調裡的心疼。
於是隔天上學,我決定親自牽著他的手,在他的指認下找到欺負人的同學。然後我自己上前,皺眉擺出最兇的臉孔,費了一番功夫,甚至驚動了路過的老師,才成功把大象吊飾拿回來。
我永遠忘不了男孩接過吊飾後淚眼汪汪的神情,大概就像失而復得世上最珍貴的寶物。
那件事後,他比以前更加信任我。「老師,我以後可以叫你姐姐嗎?」他問。
「當然可以呀。」我說,比起老師,我更喜歡姐姐這個稱呼,我為自己能走進他的世界而開心。
兩星期後,他放暑假,我還在為期末報告拼搏。不過敲擊鍵盤時,腦海裡都是他的笑,讓我聯想盛夏茂葉被微風輕拂的情景,以及那個銀色大象吊飾。
過了一個半月,我打算在開學前提早為他複習課業,他好不容易定下心來,在期末取得前二十名的成績。我擔心荒廢太久,他又要退步了。
此時我的手機響起,方形螢幕顯示的名字是男孩的母親。我略微忐忑地接起手機,和對方相互問候一番,才從她婉轉的話語裡得知,我不用再去了。
--待續--
*故事內容為虛構,如有雷同純屬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