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在幹嘛?」公孫衍等老半天不見對方開口,煩躁的問。
「你好狠,連我一起埋啊?」敖澹微微停滯,眼神似乎有些慌亂,答非所問的笑。
「你有定海珠,脫困不難。大勢已去,你不必管我。」公孫衍冷淡的答。
「…好歹算同伴,不會扔下你。」敖澹眼神閃爍片刻,僵硬的擠出話語。
公孫衍冷哼,唇畔揚起的笑容牽動敖澹的手指,他仍未移開手。
「你還想繼續嗎?」敖澹撫著公孫衍的臉,輕聲問。
繼續?繼續戰鬥?怎麼繼續?他連站都站不起了。公孫衍嗤笑。
「幹嘛?還想幫忙?你走吧,我已經沒用了,你找別人鬧騰去吧,我沒辦法再掀起什麼波瀾了。」他閉上眼,只說這幾句話,就感覺全身的精力幾乎耗盡。
他不想搞了,想摧毀的都已經摧毀,他不留戀這世界。
「你不玩了,也好。我陪你。」敖澹眼底依舊是公孫衍看不懂的情緒,語氣溫軟卻堅定,公孫衍厭煩的挑眉。
「我要死了,難道你還想陪我死?」他冷漠且不耐的反問。
你看不懂我的狀況嗎?我已經沒價值了,幹嘛這麼堅持跟著我?
「…你不會死。」敖澹雙手捧住公孫衍的臉,與他的距離拉得更近。
公孫衍的疑問沒能說出口,亂石堆下的小小空間裡,瑩藍光芒閃爍凝聚,交疊的氣息迴盪在寂靜的氛圍中,公孫衍覺得流失的氣血被源源不絕的拉回體內。
舌尖有塊溫熱的球體在滾動,順著喉嚨進到胃裡,它溶解而生的暖流充斥全身,疲軟的四肢力氣越來越足,五臟六腑重新運作,他知道自己離死亡越來越遠。
…是定海珠。
公孫衍盯著敖澹零距離的臉,終於明白了某些事。
…你倒是早點說啊…
他在心底發牢騷,疲倦的闔上眼,陷入沉眠。
過了一小段時間,敖澹才張開眼睛,望著沉睡的對方,表情相當微妙。
難以言述那究竟是什麼情緒,哀傷、悲痛、無奈、苦澀…全部凝聚在嘴角的笑意。
他捧著公孫衍的臉,似乎有滿腔話語想說,嘴裡卻發不出聲音。
乾笑一聲,額頭抵著對方的額頭,他無力的往下滑,最後趴在公孫衍胸前,聽著對方漸漸穩定的心跳與回升的體溫,仍沒能說出話。
即使對方沒有意識。
往事如潮水湧上心頭,聽著公孫衍的心跳聲,敖澹的意識沉入遙久回憶中。
許多年前,他仍是鮫人族裡的繼位者,那時他有個相知相惜的戀人,雖已私訂終生,可惜他們命中注定無法相守。
因為對方是個男人。
身為鮫人族的皇子,這種事別說不可能被允許,還會被視為恥辱,只要被揭穿,舉國上下都將唾棄他們二人,繼續待在鮫人族裡只是折磨。
那人不願敖澹放棄光明前途,數次欲離開卻總是被敖澹苦求而回頭,沒有一方放得下、也沒有一方想放下,雖為了被發現的風險戰戰兢兢,兩人始終心心相繫。
紙終究包不住火,敖澹的秘密在敖黛羅撞見兩人幽會後,火速被鮫人王與敖烈發現,敖澹被辱罵得狗血淋頭並軟禁,但他根本不在乎那些話,只擔心對方安危。
敖澹知道父王的個性,拖越久那人越容易被「斬草除根」,當下他就決定帶著他離開深海,到岸上尋找新天地,再也不回來。
那晚,敖澹鑽了空檔,溜出宮殿去尋他。
那人在幽微燈火中撫摸敖澹的臉,柔情蜜意而又哀傷,沉默著聽對方說話。
『…你不願意跟我走嗎?』敖澹見對方久不回應,忐忑不安的問。
『…我擔心母親。』那人停了許久,望向母親的房間,輕聲道。
那人與年邁母親相依為命,她身體病弱,視力與聽力大幅衰退,一直以為兒子的情人是個姑娘,為免老人家憂心,兩人始終隱瞞真相,那人為此對敖澹總有歉意,但他從不埋怨,因為老人家對他很親近,甚至比敖澹真正的家人還更關懷他。
敖澹覺得對方說的有理,毫不猶豫便做出另一個決定。
『要不,我們把娘也一起帶上?』敖澹拉著對方的手,雖是問句卻堅定無比。
這一聲「娘」,更凸顯他滿腔愛意,表明了不願讓對方做任何割捨,他可以犧牲所有,只要為了他們的愛情都值得。
那人瞳孔驟然放大,溫溫的神情染上無限感動,眼角濕潤,緊緊抱住敖澹。
兩人溫存半晌,敖澹本欲今晚動身,那人卻要他三日後再來,他得先做準備。
畢竟要帶著病弱老人遠行,這要求合情合理,敖澹雖怕有風險,但也無可奈何。
『…阿澹,你答應我,不管發生什麼事,都要活下去。』敖澹回宮前,那人撫著他的臉,哀傷而認真的囑咐道。
敖澹不知為何對方要講這句話,連忙追問卻被催促著離開,只得依言行事。
--然而三日後,等著他的卻是被海蟲啃噬得七零八落的屍體。
而那人的老母親倒臥在旁,心口插著一把刀。
老人家雙眼突出渾身污血,滿臉悲憤痛苦,握著刀柄的手已經僵硬,拉都拉不開。
敖澹一陣暈眩跪倒在地,天旋地轉中弄不清到底怎麼回事。
身後傳來雜沓的腳步聲,那是他自出生以來就時常聽見的聲音。
是士兵的腳步聲。
『你果然在這裡。』敖烈的聲音冷淡而鄙夷,音量不大卻震得敖澹一頓。
『…果然?你們對他們做了什麼!』敖澹近乎癲狂的扭頭,衝上去揪住弟弟的衣領咆哮,藍色的瞳孔都因憤怒而赤紅,喉間乾澀隱隱能嗅到鐵鏽味。
『此人行為不檢勾搭皇子,當死罪論處。』敖烈平板冷硬的直視兄長,無情的說。
敖澹腦筋斷線,狠狠朝敖烈臉上揮拳,兄弟二人當場打起來,士兵們架住敖澹,敖烈趁隙使用定海珠,將兄長束縛起來,拖出房子將他帶回皇宮。
敖澹眼睜睜看著敖烈用水壓把那間屋子絞碎,連點渣籽都不留,心痛得連聲音都發不出來,頹喪的靠在海中馬車內壁,彷彿斷線的人偶。
『…告訴我,你們是怎麼逼死他們的?』過了許久,敖澹因為過分悲痛,聲音有氣無力,失魂落魄的問。
『本來沒打算傷害他母親,只是要他服毒,到時候會奉養她一輩子,誰知道她回去後看到兒子身亡,就去廚房拿刀自我了斷。』敖烈瞥瞥兄長,平淡的回答。
「只是」?!「奉養」?!「誰知道」?!你們是白癡是不是?!
什麼叫做只是服毒?!他到底犯了什麼錯!
奉養?!有孝順的兒子誰需要外人奉養!
誰知道?!膝蓋想都知道兒子莫名其妙被害死了,哪個母親能獨活?!
還放著他們的屍首任由海蟲啃噬,在附近等著逮住我?!
你們的血是什麼顏色啊!
『人渣。』敖澹發狂的放聲大笑,眼眶噴湧的淚水隨著潮流消失於深海盡頭。
他的心隨著那人的死去,跟著消亡。
敖澹受到家人無數辱罵卻不為所動,被逼著繼位他也不理,偷走鮫人族中重要性僅次於定海珠的禁書後,他就頭也不回的離開鮫人族聚落,幾十年沒有回去。
他渾渾噩噩的在「新天地」徘徊,身邊空蕩蕩的同時,心裡也缺了一大塊。
他活著,但也死了。
後來加入烏羽衛的理由,說好聽點是尋刺激,事實上他不過是在折磨自己。
非生即死,刀光劍影,血花飛濺之際,恍惚間似乎能看見彼岸,那人的身影模糊不清,像在招手又像在勸他回頭。
他不能死,但不知道怎麼活下去。
直到公孫影帶著部屬去牢房逼迫公孫衍吃飯。
黝暗牢房內,一個男人冷冰冰的轉頭,燭火跳動他的面容在火光映照下顯現,敖澹加入烏羽衛這麼多年,頭一次看到首領兒子的真面目。
那張臉!那道墨黑的劍眉!暗色的瞳孔!微抿的薄唇!眼角的淚痣!
敖澹幾乎無法呼吸,那是他魂牽夢縈多年的臉!
他跟那人相似到不可思議,雖然沒有鮫人族的鱗片與耳邊魚鰭,並且體格、聲音、神情、氣質都相差甚遠,但五官相似到像孿生兄弟!
就是那張臉!他想看一輩子的臉!
那刻,敖澹終於找到活下去的理由,要他做什麼都可以,只要能看著那張臉。
為此,他願意完成這個人的所有願望。
他想自由,就給他逃脫的機會。
他想毀滅所有,就幫他走到那一天。
『…你為什麼要幫我?』公孫衍時常問。
敖澹總是語塞,他知道即使是在岸上,這種龍陽之好也不是能輕易說出口的。
每一次都是隨口胡謅,他沒膽子說出真相。
每一天他都要找藉口拿下對方面具,即使只有幾秒鐘。
他不想被這張臉拒絕,他不想離開這張臉。
雖然因此對方並未全心信任他,至少他還能留在他身邊。
「…本來這樣就夠了,我要求的沒有很多…」亂石堆下,敖澹滿心糾結不知最後會如何發展,甚至跟山神戰鬥都沒這麼緊張,趴在公孫衍身上,深深嘆息。
他有想過就這樣陪「他」一起上路算了,生不能同裘至少能同穴而死。
可又想起那人的交代,一想起那人又想繼續看著這張臉,等敖澹回過神,早就將定海珠餵給公孫衍了。
定海珠並不能起死回生,也不像詠生花能給予五年壽命,機會只有一次。
敖澹只是強行運用定海珠與自己的法力,硬是修復公孫衍身上所有的損傷。
能成功將他從鬼門關拉回來純屬湊巧,這份奇蹟對敖澹來說固然欣喜,亦有恐懼。
這下他再也無法搪塞「理由」了。
亂石堆上的戰鬥依然激烈,敖澹卻無心思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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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千重全身都在痛。
皮膚、肌肉、筋絡、骨骼,身上每處都像有火在灼燒。
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要往何方、想做什麼。
只是在一片廣大的黑暗當中前進,看不到盡頭也見不到來路。
地面滿是濃稠的暗紅色泥濘,步履沉重抬腿邁步相當費勁。
感受不到時間流逝,疲倦與痛楚卻越發深刻,呼吸滯澀肺部在叫囂,血色的薄霧讓他難以喘息,不管往哪裡走都是同樣漆黑…他甚至懷疑自己在原地踏步。
他想停下腳步,猛烈的疼痛卻讓他無法歇息,移動會痛、不動更痛。
像火燒、針刺、刀砍、鋸割、蟻咬、重擊等等…所有能想到的「痛」都在他身上揮之不去,他開始撕扯自己的皮膚,滿地打滾弄得全身都是血痕。
當手指觸及自己的臉部,他才發現自己的眼珠不見了,那裏只是凹陷的窟窿。
「…啊啊啊啊--!!」姚千重放聲大吼,滿身污血化為層層血刃,朝著四面八方放射,他不管周圍是誰,他只想讓所有生物嘗到跟他一樣的痛苦!
「這老小子瞎了還跟瘋狗一樣!」凌霄杖尖刺地,岩石化為盾牌將所有人護在身後,血刃插進石裡,化為液體滑落。
姚千重剛剛陷入短暫失神狀態,受到眾人圍攻被打落地面,曲流光與馮沐瑤以及凌霄三人在前,冷墨飛和姚瓊姬在後,五人成兩排和他對峙著。
姚千重背後不遠處是斷崖,狂風呼嘯幾乎能將人颳起。
多番劇鬥及毒咒催發下,他的負荷瀕臨極限,此時已是強弩之末,但仍不能大意。
明明曲流光跟馮沐瑤已經使用了麒麟膽,凌霄也恢復不少法力,然而此時卻還未能將其擊敗,主因就是眾人掛念姚瓊姬的心情,不敢下殺手。
想試著制服姚千重後將他恢復原狀。
但隨著他越來越瘋癲的行為與攻擊,他不可能恢復如初的推測越來越肯定。
姚瓊姬在冷墨飛身側,軟弱的伸出手,不確定是要攻擊還是呼喚,金色美目盈滿淚珠,紅脣在顫抖,火花在指間跳動卻無法凝聚,冷墨飛知道她很難受,卻不知道說什麼安撫,只能握住她細軟的手,輕輕搖頭。
曲流光與馮沐瑤面面相覷,不知道抵禦的法術到底要不要轉化成攻擊。
終究都太年輕了。凌霄搖頭在心中謂嘆。
姚千重口中糊成一團的破碎咒罵夾雜著痛苦的吼叫,身上搆得到的地方全被自己抓得鮮血淋漓,他的背部皮膚破開,七八隻像手又像蜘蛛腳的詭異東西扭動,胸前燕孤星的乾枯頭顱無聲的吶喊,仍一寸寸的試圖擠出他的身體,姚千重嘴角抽搐青筋浮跳,邪氣擴散攻擊越來越亂,眼眶的空洞閃爍血色異光。
他迅雷不及掩耳的高高躍起,邪氣凝聚在他高舉的手中越變越大,正好擋住了炙熱陽光,自下而上的看過去彷彿舉著黝暗烈日,血液隨他迸裂的傷口噴湧,又被黑球吸附,球體扭曲不規則的抽動,狀態極為不穩。
這是用自己的性命強行提升法術殺傷力的自殺式攻擊,由此可知他已徹底喪失判斷能力,被這招打中別說一行人凶多吉少,可能連周圍幾百里都能移平。
凌霄目光冷澈,靜靜站到其他人面前,示意曲流光與馮沐瑤架起防禦陣法。
「…姚丫頭,會有今天的局面是他自己造成的,你莫怪老朽。」
凌霄暗自嘲笑自己變得溫柔多了,若是在幾百年前他根本不會說這句話。
恨也好、感激也罷,只要能解決問題,這些都只是小事。
姚瓊姬張口,舌頭卻僵硬得發不出聲音,只能別開頭不去看。
姚千重那顆猶如凝聚世上所有黑暗的光球還是砸了過來,他甚至搞不清楚在下方的是誰,滿腦子只有將所有事物摧毀殆盡的殺意。
凌霄葡萄酒紅的眼眸不帶一絲溫度,他甩開黑杖雙手平攤,巨大的金黃色符文在面前擺盪,砂石漂浮落葉飛旋,黑色光球撞上符文形成的網子,狂暴的鑽動卻衝不破包圍,金網只是延伸拉長,層層疊疊的將它包覆其中,飛葉發出光芒攀附其上,砂石再罩於最上層,它抽動兩下停止旋轉,懸在半空中像顆普通岩石。
「還給你。」萬籟俱寂中,凌霄平淡的開口。
「岩石」倒轉方向朝姚千重飛去,中心張開一道裂縫,像是巨獸的嘴巴,獠牙猛咬將姚千重吞了進去,隨即迎來劇烈爆炸。
姚千重被轟得灰飛煙滅,強大的衝擊幾乎掀起地皮,煙塵嗆得人難以喘息,曲流光與馮沐瑤快要站不住腳,冷墨飛跟姚瓊姬撐在兩人身後,穩固眾人踏足處的地基不使地面坍崩,曲馮二人才能繼續維持防禦法陣,否則所有努力就化為泡影了。
凌霄穩穩的站在防禦法陣之前,衝擊波對他無法造成影響。
因為在爆炸那瞬間,施加在他身上的封印咒隨即解除,恢復完全法力的他根本不用閃避這種東西。
衝擊波餘韻終於消緩,曲流光與馮沐瑤架起的防禦結界恰巧碎裂,兩人累得筋疲力竭,被冷墨飛跟姚瓊姬扶著躺下。
仰望澄澈碧藍的晴空,曲流光覺得這場戰鬥久得橫跨世紀,但又像作夢。
滿目瘡痍的烏山卻提醒自己這是現實…他眼睛快闔上了。
「臭小子,睡什麼。」凌霄敲敲義孫子的腦袋,無奈的喊。
曲流光眼皮打顫,賴在地上不肯起來,嘴裡咕噥著什麼。
「這就要休息,枉費你身上有麒麟膽,看來是欠鍛鍊…」凌霄叨唸到一半,卻看到所有人都昏死過去,頭疼的按著太陽穴。
「塵慕!你給老朽過來,不要躲在旁邊裝死!」過了半晌,凌霄對著某處怒吼。
石塊崩落藤條攀爬而出,絞扭成一團人形,塵慕的臉漸漸清晰。
【誰裝死?在亂石中收集殘破的身體容易嗎?】他用手語比劃。
「…你不要又懶得說話,來幫老朽搬這幾個懶鬼,回頭找葉溪樺他們。」凌霄不屑的批評塵慕的老毛病,指著攤成一片的四人命令。
塵慕聳聳肩,藤枝扭動將眾人捲起,隨著凌霄的步伐離開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