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散》

當我初次購買一台相機，拿著上街隨拍，我最在意的是風格，我的風格。

風格塑造不是一件簡單的事，由其對新手而言，連參數都尚未摸熟，更甭說影像的本質了。為了迅速彰顯風格，新手往往會依照關鍵字搜尋，譬如空氣感、日系等，然後依照教學設定參數，或是買一本心儀的攝影師，參考拍攝的角度、色調，作為日後拍攝的依據。

說穿了，凡是初學，皆從模仿起步。

當按下數千萬次快門，累積淺薄的經驗，對於好壞的賞析有一定認知後，別人寫什麼、拍什麼，似乎不再重要。這時的你更在意的，是絕倫的獨特感，與眾不同的風格，任誰也能一眼辨別。

你會嘗試不曾見過的陌生角度觀看人與世界，調一些超現實的色調，離現實越遠越好，彷彿離群索居的孤客，在大雪迷茫裡獨步。別人的撻伐和批判源於他們不懂你的特立獨行，潮湧而來的虧損和缺席的稱讚是你力抗主流的必然結果，而那些願意按讚的少數人是你珍惜的知音，足以讓你堅持不懈。

直到一日，你看開了，攝影不就如此，何必小事弄大。你認為攝影的世界沒有好壞對錯，你覺得書寫攝影的人全是呆子，你發現眾人皆醉為你獨醒，妳的攝影無須他人欣賞，然後你依然在社交平台上貼著按讚數零落的作品，日復一日。

或者，你確實看開了，於是在眾多攝影的概念和手法之中，挑了一項最貼近你喜好的，鑽研它的裡裡外外，然後一生懸命堅決到底。你的手法鮮明，你的標準明確，有沒有人能懂對你已經無妨，你宛若苦行僧一般在幽谷裡獨自修行，不顧窗外日月更迭，無論近來風潮如何。

又或者，你的風格逐漸受到大眾喜愛，成為新手爭相倣效的對象，更因此接到不少案子，賺了不少錢。於是你也不想探索，不願創新，安逸地蜷縮在舒適圈裡頭就萬事皆安。你的攝影與日俱增的只有量，質則永恆不變，十年之前和十年之後拍攝的照片幾乎沒變，看不出歲月的痕跡，彷彿琥珀裡的蚊蟲，栩栩如生，度千年如一日。

還有一種可能，你決定去拍其他人拍不到的照片，譬如戰爭現場，或是哪個貧窮的國度裡的某個村落，或是深入野地，譬如高山之巔，冰雪之地，叢林深處，常人無法抵達的場域，拍下珍稀的動物或景觀。

也許，你決定拍攝撩人性慾的女性裸體。那種半遮半掩美到極致的胴體曲線，嘴角的一抹彎，堅挺的乳頭，自然裸露的陰道，成為你畢生追逐的風景。

我呢，拍了好幾年，橫跨數位和底片，從全片幅拍到中片幅，累積了數十萬張照片，對於攝影已經沒有迷惑，不會因為讚數太低而委屈，更不再有非說不可的話。

當雲散去之後，一切清朗純淨。晴日灼灼，清月朦朧，萬事圓滿自在，既無罣礙，也沒負擔。

我拍的，是我的日常，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