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想著這棵樹已經很久了,這天終於決定去找它。
早上陽光燦爛,陰雨多日的台北市區被二月陽光照射著,感覺春天好像真的近了。
我懷著忐忑心情步入大安森林公園西側入口,一邊信步走著一邊四處張望,一時之間沒有找到它,走著走著眼看前方生態池快到了,覺得方向不對,於是轉身折回,走入一片竹林之中,就在那時我看到了這棵樹。
這棵樹長得比我記憶中高大許多,樹冠厚重,主幹粗實,樹根發達,看得出來是一棵上了年紀的老樹。樹前立著一片牌子,上面寫著「印度橡膠樹 桑科 常綠喬木」。
大約二十多年前某日,當時我在美國生活,接到住在台北爸媽打來長途電話。那時沒有Line也沒有Zoom,遠隔重洋的爸媽和我聯絡除了寫信就會偶爾打越洋電話。
我一接到電話就發現媽媽聲音很興奮。
「震兒,你知道嗎?我們老家的樹居然還在耶!」媽媽開心說。
我出生當晚據說有大地震,媽媽常說地震發生時醫院護士都跑出產房,只留下她一個人躺在手術台上,所以爸媽在家一直都叫我小震。
「媽,你說的是什麼樹啊?」我不懂媽媽意思。
媽媽還是很興奮,也許因為越洋電話關係,她講話速度比較快:「就是你小時候我們家院子𥚃的那棵橡膠樹啊,它被保留下來了。」
我記得那個院子和那棵樹,不過仍然不解問媽媽:「可是我們家的房子不是早就被徵收了嗎?」
我在美國的時候爸媽曾經透過航空郵件告訴我,我小時候居住的那幢日式平房,多年後政府為了興建公園就徵收了那塊土地。
爸媽對此事倒一直處之泰然。
當年他們購買那間房子,已經清楚知道房屋所有權狀記載土地規劃為「公園預定地」,了解可能面臨以後被徵收的風險。
我記得曾經問過媽媽,既然知道土地是公園預定地,為什麼還要買下那間房子呢?
媽媽當時回答很妙:除了地點適中和房屋合宜之外,媽媽又說:「還有我和你爸爸都喜歡院子裡的這棵橡膠樹啊!」
我的童年回憶很多都是跟這幢日式平房有關,而老家回憶又往往和院子和橡膠樹相連。
媽媽在電話中回答我說:「我們家土地還有附近其他土地都被徵收改建成為一個大型公園,這個公園叫做大安森林公園,現在公園興建完工開放,我和你爸爸去公園逛逛,我們刻意走到了以前舊家土地所在位置,看到了我們家的橡膠樹沒有被砍掉,它被完整保留下來了!媽媽和爸爸在樹前面拍了很多照片,我們會寄給你看。」
我那時讀過新聞報導大安森林公園開放參觀,當年園區初設,園內樹木不足泥濘滿地,完全不像森林,引起一些市民不滿。我沒有想到雖然我們家以前房舍被拆除,但是公園建設時還是保留了那棵橡膠樹。
那次越洋電話之後不久,收到了爸媽從台北寄來的航空郵件,信裡面附了幾張爸媽站在大安森林公園那棵橡膠樹前拍的照片。
我看著那些照片,腦海浮現小時候在橡膠樹下玩耍的童年。
那時放學之後,我會和附近幾家鄰居小孩們一起玩,有時候他們會到我家院子在樹下打打鬧鬧。橡膠樹葉子比較厚大,我們這群小孩子會把落葉做成小船,拿到離家不遠池塘放船。
隔壁鄰居葛媽媽很會做菜,她家永遠可以飄來讓人肚子餓的菜香。有時候葛媽媽會隔著兩家之間圍牆遞過來一盤菜,說是她的拿手好菜,給我們家添菜。我相信媽媽也曾把她的招牌爆炒鴨肉分享給葛媽媽全家吃。
夏天晚上,大人們會放幾張簡陋木桌藤椅在院子裡橡膠樹下喝茶聊天,每個人腳旁都點了冒著白煙的蚊香,我和小朋友們討厭蚊香味道,就會躲到院子另一側玩。
這些零零碎碎的童年回憶本來已經被存檔在記憶匣深處,經過媽媽電話和照片提醒,鮮活在腦海中浮現。
多年以後我終於從外地回到台北,台北和年輕時候的印象大不相同,大安森林公園早就成為台北市民的驕傲,被譽為城市之肺。
爸媽那時已經搬離台北,身體逐漸衰弱,他們幾年後因病相繼走了,終究沒有機會再見到大安森林公園那棵樹。
我雖然住在台北,去過大安森林公園無數次,幾乎每次都是跟朋友們一起去,從來沒有機會去找那棵樹看看它。
好多年沒有想起這棵樹,不知道為什麼這幾個月偶爾會想看看它還在不在。
當我終於站在橡膠樹面前的時候,心情比想像中激動,面色平靜內心澎湃。回憶跑馬燈快速在腦海像放煙火一樣此起彼落。
站在舊家房舍位置望向以前院子角落的橡膠樹 文青攝影
我圍繞著橡膠樹走了一大圈,一邊走一邊幻想我走在舊家什麼位置上:院子、房子、臥室等等。橡膠樹週圍全種了一叢叢的竹子,應該是大安森林公園規劃栽種的植物,原本在舊家附近好幾幢日式平房樹木全都不見了,只有我們家的橡膠樹和另外一家的龍眼樹被保留下來。
我低身撫摸著橡膠樹幹粗礪樹皮,心中默想著:「我終於站在二十多年前爸媽曾經回到的地方。這𥚃有我們家共同的回憶,爸媽成家立業的回憶,我的童年回憶。」
我想起小時候跟小朋友們一起玩橡膠樹落葉,就在樹根附近找了三片葉子,然後放在橡膠樹突起根部上。
往昔樹下歡聲笑語不再,這棵歷經滄桑的橡膠樹默默樹立著,陽光透過樹葉灑在樹幹和根部,微風不時輕拂,葉子沙沙作響,這三片落葉在陽光下顯得格外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