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邊

2023/02/19閱讀時間約 22 分鐘
他悠悠醒轉,從黏稠夢裡。一顆黃色躲避球,空中急速飛行。碰撞,接攬,投擲,飛行。笑聲和歡快髒話。腳步。旋轉。然後雨來了。他在翹翹板,像青蛙蹲坐,看一干小孩抱怨邊推打,由歸處離公園最遠那位領銜,依序解散回家。他撿起被留下的球,和牆壁練習,期待他夠厲害了,能加入遊戲。這個夢,讓他很慵懶,他下床,走兩步,擴胸,伸展肩背,推開窗。從路面積水,推敲雨已瓢潑整上午,恐怕不會停,就從茶几菸盒打出菸,端坐家門前,看望無人車的近路和遠山。小時候,雨來了,潮濕無可避,不得不玩耍,抵抗著惶惑。稍晚,他也不得不套帆布雨衣,穿拖鞋,著短褲,揹背包,在略寒氣候,騎彎把公路車,出門去採買菸、蛋,汽油及柴油,和一箱啤酒。病後他刻意小酌,但他的身心狀態不因此改善,畢竟操煩身心本身,就有惡化可能。
時序入冬。他已辭職一段時日,完全適應臨海家族老屋。屋舍貼臨小港,小港緊靠礁岸,昔時交通用港,實在難討海,又無觀光特色,左右興許十五里,就幾近全廢。二十數戶,或多少,不肯定,拉長一線,星散沿岸,各自不起眼,像無聲倒下的樹生活。有水電,有道路,汰廢佈新,大略修繕。起初屋內有一套桌椅、床板和寢具、微波爐、餐具,一些他慢慢掌握如何酌量的調料,隨後書櫃和書、電視、咖啡機、電腦,再新購腳踏車,為免跳電的發電機,以及陪他轉戰多年,逼近十五萬公里的破機車。諸如此類。如今他所想的任何行動,都有相應工具,而物體建構的場域,也並無勉強地限縮他的念頭,可以說,他在海邊生活得頗安穩了。
「中央氣象局發佈豪雨特報,聽眾出門記得攜帶雨具,不要前往戶外水域觀浪、垂釣⋯⋯對不起。我跟你道歉。對不起。⋯⋯氣象局研判,封面將於週三離開臺灣,前往日本⋯⋯放開我!求求你。為什麼是我?救救我⋯⋯」然後廣播內容,就剩女性嗚咽,及重物落地的悶響。他長吁,像錯過郵差帳單那樣,不真遺憾,覺得不巧,切成古典樂。他無相關素養,所以旋律與音節無關知性,但其有規律的變化,多少讓他產生接收資訊,被告訴的快樂。這點快樂,尤為稀貴,畢竟他有怪病。他的怪病,形象來說,像一隻蜘蛛,每當他人話語震動蛛網,就有莫名女性,以哀號、哭救或咒罵,獵捕他的聽覺。活人當面,話筒彼端,甚至人工電子音也能觸發。某些時候,譬如今天,他或他的病,面對聽覺訊號,會從清晰聆聽,變成尚能辨認,最後沒了。那不免使他認為,疾病本身,也有規律作息,需要時間整備,控制它反覆攻佔的耳道,屢行它掃蕩及排查的職責。
到底是否為病,其實有待商榷。現象初期,他研讀他人經驗,撇除主動進行的神秘或靈異體驗,以及意外、重病遺患,仍有大量案例,如他行走坐臥,乖巧過平常日子,突然長出聲音,唯獨事主聽得。聲音由外而來,或者自內而生,音軌不一,腔口不一,語言不一,內容不一。有人被聲音促請墜樓、落軌,持刀自刺,或阻擋來車,潑油點火,好與親朋所愛,或者遙迢存在會面。有人聲音以外,也能看見形廓,這些形廓不見得是人,不見得認識,甚至不見得現實存在,譬如一隻橘貓有蜜蜂的臉,或隔壁王叔叔攀附天花板,說著說著身體融化了,滴落事主當面。絕大多數案例,對事主而言,都是困擾、威脅,充滿惡意,但也有純然像兩陌生人拚團出遊,聊得有冷有熱,相敬或相親,就是隱私方面,稍稍有礙。話語內容,多為詛咒,邀請向死,或傳達奧義,繼承經文,轉譯宇宙電波──就是說,事主不解其義──當然也會語言不通。說法有很多,治療都可能,唯一確切解方,只有等。等事主發瘋,或視諸平常,又或現象也好,存在也罷,自行遠離或消失。
只能等,他就等。女聲不請自來,卻也有其教養,彷彿稚齡浪貓,劃好空間,保持距離,不驚動不炸毛。避開其他人聲活著,說難不難,但要經營具備主流期待的生活型態,就著實不易。他不擔心,也愈發不擔心自己的不擔心。他讀書,上網,玩遊戲,靜音看劇或成人影片,練習手沖咖啡、功夫茶和圍棋,買了數字油畫及透明拼圖。受益於地處荒涼,他也慢跑、打壁球,游泳。當真需要見人,他就直接戴耳塞或耳機,解開刻意留長的頭髮,佯裝無奈聾人,或無禮現代人。蜘蛛不吃他自己,所以他朗誦書本內容,或切英文同大氣聊天,唱一切他記得且有心情唱的歌,為自己表演本來就知道的笑話。獨處就像獨臥,就算最初不慣,睡著也就好了,深眠時誰到來,錯非不曉得,否則不願意。他註銷社群軟體,來電一律轉接語音信箱,用實體信件和雙親保持聯絡。這種狀態下,他興起就觸發女聲,聽對方嚎叫,有點斯德哥爾摩。
聲音首次出現,他下班,划手機,開擴音,走夜巷。同事講幹話,抱怨主管即編輯下標、改稿無視脈絡求聳動,讀者砲轟了,某某辦公室致電了,臭名都是記者揹,不如辭職賣炸雞。好啊辭職前網站上稿罵編輯,配圖就用慶生露屁股那張。那張是我不是某某你北七噢。他呵呵笑,髒話與敘事交響當刻,哀怨啜泣驀然。他手機摔地上,聲音就停止,撿起又出現,只好裝沒電掐斷通話。他回家找資料,一頁一頁讀。隔天買早餐,店裡沒客人,老闆娘一問吃啥,淒厲尖嘯就發生。進報社,每個招呼都揉雜女聲,由弱至強,語調憤恨將死,呼喚他,慫恿他,找到她,挨近她,同她一起待在黑暗裡,「為你自己的錯負責。」
畏懼猶能克服,他的職涯卻真切盡毀。畢竟,他的工作,就是挖掘、節錄,解釋或詮釋他人話語,轉述甚或嫁接主張,生產新的語言。他可以問,可以想,但聽不了對方回答,也就萬事皆休。他請同事代赴採訪,又寫訊息詢問網紅和熟絡非營利組織,獲得寫稿素材,混過績效額度,就離開辦公室。深夜,他寫信給主管,說父親急病了,請假一週;一週後,他再寫信,自陳母親身體被噩耗頹垮,不得不離職,如能協助挖角某某,能否就算非自願。批覆:可。他遠端交接專題和名片本,簽署又回寄資料,正式脫離文字生涯。他回應第三封問候簡訊時,發現主管說明,竟是他病了,就讓他困惑,主管如何想像他。他向每條介紹西藥、中藥,邀請去推拿、針灸,漂浮艙體驗的訊息,一一答謝,激昂告別,來日方長,還有機會協同喝酒,或執行什麼案子。此後大約兩個月,他筆談且等候父母能反應,就按其意願,配著符水,吞掉詭異藥材,然後打練五禽戲,衷心念佛,讚美天尊,晉見名醫,面會仙姑,並在所有過程,體驗女聲壟斷如何之強勢,而深感作為之無效。
那種無效,使他想起有個舅舅,工傷斷腿,下身癱廢,憋屈十年。舅舅住十層公寓的二樓。事發當日,電梯維修,所以舅舅捨輪椅,奮力拖殘肢,超克樓梯間譬如金爐、大袋回收物、紙箱、舊衣,衝浪板等等雜物亂陣,撞開安全門,登上護欄,背對虛空,將自己摔下樓。鄰居都很震驚:竟然只砸壞一座雨棚。顯見舅舅巨力沛然,鍛鍊有成。葬禮上,母親最傷心,她的哭法,聲勢浩大,像要胸口捶出坑,最好挖成洞,方便頭一折,鑽進去,就地消失自己。母親專誠嚎啕,啪搭跪地,向磁磚認錯。前夜她如舊勸舅舅放社工進家,或到社大讀書,交一些朋友,不然學畫畫。舅舅聽完點點頭,說不勞費心,廢物自有破事可做。兩人就大吵,母親翻舊帳,直言像供養,痛罵不爭氣。返家,電視協助母親,打理補助申請,睡醒中午了。她河堤便道騎機車,手一歪,衝進長草排水溝,搭著救護車,接到警察電話,直達太平間。案情相當無疑竇,死相極為不雅觀,程序從簡,轉運殯儀館。你們是家屬嗎,好;有其他親友嗎,沒有,好。奏樂。某某某氏某年某月生,某年某月亡,神佛在看,祝往西天,啊有妻兒老父母嗎?沒有哦?沒關係。兄弟姊妹某某,妹婿某某,外甥某某,一路好走,之類的。葬禮最後,司儀不提,母親執意,踉蹌進內場,發出一聲「哈」,悲鳴既有奪人先聲,又有曲折綿長,被左右扶抬,放到椅子上。
那時,他看青年時期的舅舅照片,不合時宜,表情酷帥,覺得舅舅就是因此死掉的。母親照護十年,出錢給力,殷勤耐煩,至多要求舅舅,偶爾出門散心。好像人活著不順遂,先散散心,等心支離,再清除雜質,拼回去,就可以擁抱陽光和未來。母親所描述,就如此簡單。他自省,倘若有人將那麼簡單的寄望,深深寄予他,他卻竟不能回應,那麼解散自身,就是解散對方。是如此,他閱讀母親關心紙條,問著就算不出門,是否有消遣時,他就回問家族老屋的事。女聲說,他是下賤、卑鄙,無能又貪生怕死的王八蛋,他覺得對,但沒辦法,他需要時間和地點,稍作整裝,鍛鍊精神,讓自己有足夠動能。
他踩踏板,逼近路邊,雨抽打他的臉。整片平舉上下甩晃般的海,生產帶來絲絲暖意的浪花。浪花打溼他褲袋,摩娑觸碰著手機,播放流行歌,招來蜘蛛爬。蜘蛛陰冷,悲傷苦笑。他只好停車關程式,被吃定的無奈感。他希冀有望未來,那聲音,是鬼魂,可以像盆栽,因他與日夜撫養,生成輪廓,甚或具體形象,能自主行動,最好還有性格。他揣想她的顯形,企望四肢健全,五官俱在,不至半夜起尿,要打溼被單。她應自帶智識,也許像失憶患者,或故障機器人,僅有執念或基礎設定。兩造有交集,譬如握手,或掐他脖子,是否冰涼、麻癢,劇痛或無感。他相當投入想像,畢竟時日太安靜。他調廣播,召喚斥責跟求饒,逕自對耳機喊:快快長大出來見我啊!他允諾對方,網購紙紮時裝、香爐、金桶和成箱冥錢,按日配給,誠心供養,因為落拓至此,他也只有她,多少像友伴了。他吸吸鼻子,繃緊肌肉,拚命踩踏,期待裝置前驅同時,也分送能量給她。他期待與她相見。
直到超出十五里,雨勢稀疏,拖沓無比。他拐彎進下坡,停車二樓小厝前,煮麵檯沸滾水氣直撲他,混雜蝦殼、鯛魚,蛤蜊這類濃淡不一的海腥。小店的空間部署,以面朝電視的三人座皮沙發為分界,向外兩組侵占道路之嫌的木製桌椅、冷飲冰箱,筷桶、鐵湯匙堆,調料和衛生紙自有一桌,這是待客區;向內則是彌勒佛像、沙發桌、掛鐘、日曆、零食堆,薄鐵桌也即備料檯,報紙上小盆待清腸的活蝦,死魚,以及接近暗褐色,佈滿刀痕的砧板,住店合一,難分難捨。店主伉儷,各有半百,鎮日沙發盯電視,手裡做閒活,購物台、新聞台隨意,滑手機居多。客人上門就接客,沒有,就打小孩,摸摸狗,偶爾雙手負後,老爺悠悠拎酒菜,或夫人大小包各自串門,店也不管。他曾尋思夫婦如何營生,但想想他自己,就很明白,人如果不預設自己活成什麼樣子,也就什麼樣子都能活得下去。
他造訪,當然因為餓,也因為多數商品,以及提款、配送,器械及車輛維修等服務,要再往鄉鎮才有。家屋荒涼,相對鄉鎮熱鬧和繁華都會,偏僻小店提供歇腳、溫飽和思索的空間,容他心情打理了,再掃雷般入鎮採買。他向老闆擺手,確認自己被確認了,就俐落入座。初見面,他手機上寫「海鮮粥大的」,老闆不耐看,嘴巴開開合合,他急中生智指耳朵,搖搖頭,雙手打叉,見老闆神情恍然,再用手機請願,順利點餐了,附送滷蛋和豆干。此後皆如此:他告知自己到來,坐好,粥和隨機附餐自行抵達。他吃過了,也只付粥錢七十元,多退少補。倘若他推辭,堅持要全額,老闆就趕蒼蠅般拒絕,沉默無視他。一來二往,他就接受這規矩,但他仍對老闆臭臉有所疑惑,明明人很好嘛。他冰箱拿啤酒,逕自投幣到煮麵檯上格零錢碗,邊喝邊看也許九歲男孩寫作業。男孩面前除簿本,也有挖土機、消防車,與他不認識的卡通人物模型,於是男孩左手玩玩具,噘嘴、吐氣,噗噗噗噗,右手扶乩般掌心握筆,說寫字,像畫符。符畫完,咚咚咚出門,粥上桌了。
新鮮、久熬,豐盛蛋花,些許黑胡椒和蔥段,所以溫順而清甜,落腹後暖意良久。他喜歡那股暖意。那股暖,像熬夜寫稿同事放桌邊的咖啡,或抽空回家父母先塞紅包,幾次後就索性買補品,或者受訪者一段時間後,再和他見面,說事情已解決了,或至少已過去了。那股暖勾連許多好記憶,即便他在不恰當回憶的時刻,也多少慶幸,他有理由感到眼下的處境,是被剝奪,是喪失和離開,是特定原因導致的結果。那股暖以形似傷害的方式安慰他。那股暖提醒他,他因命運深刻曉知、體會,那些汲營像創造,令他安心也確實獲得力量的局面,被稱為生命的事情,不能被倚靠,其實很脆弱。他意識且始終要意識到,擁有本身就是一種風險。他餵養,他維持,他就注定如履薄冰。他想起健美同事,說明所謂「好的疼痛」,即迫害肉體,期待強壯,痛就變得很快樂。那麼他的痛,應該變快樂嗎,他的強壯是什麼,強壯又有什麼用。他假設,辯證,慢慢進食,卻還是打嗝。
吃飽,付帳。水意懸宕,並不墜落,他就轉彎,順下坡,前往海邊,權當消食。道路並蒂開,左是海港,右是礁岸。他選右,預想除鞋、浸水,清涼奔襲一路的腳丫。路面反光,綠葉燦亮,人工的譬如牆面更顯髒舊,舊得像廢墟。廢墟裡,老人著白汗衫,坐門前竹製休閒椅,木几卡式爐煮水喝普洱茶,狐疑打量他,罕見外來人。其實比他更遠來的漁工,手上提瓜子和一袋泡水鱸魚,叼著丁香菸,客氣點頭,進門放魚,就座老人對面,清茶渣、掏新葉,用像提著嗓的中文,熱熱烈烈聊開了。他也覺得很愉悅,輕盈抵達防風林夾道。粥店小男孩,和黃裙小女孩撿石互扔,邊跑竄,漸漸變成男孩追,女孩逃,嘻嘻哈哈。女孩即將遭逮,奮力邁腿,不慎跌倒。男孩絆一下,也俐落摔上去,洩憤般打女孩的頭,扯女孩頭髮。女孩痛哭,男孩嚷嚷什麼,他聽不到,他腦裡充斥回授般雜音,女人在咆哮。
然後,他發現,他騎在男孩身上,兩膝頂住男孩肘關節,正在一下、一下,堅定而果斷,掌心、掌背,不斷賞那男孩耳光。很輕。他發現女孩跑遠了。他發現他不想停。男孩張著嘴,口水沾到他,他用指節刮除,擦在男孩肩膀。他繼續揮動,打出節拍,像一首歌。男孩雙手會否被壓斷,或乾脆嚇到猝死?他到底幹嘛呢。他思考。他不覺爽快,感到很安詳,內心有摸貓或流水的意象,像枯葉墜湖,漣漪向遠。他阻止惡行,懲罰加害者,恃強凌弱,畢竟還是善舉。但也有量刑的問題吧。他停下來,男孩臉濕潮又脹紅,狠狠控制著自己,渾身死僵,時而顫抖,一對眼球像也後縮了,表情既恐懼又木然。他問男孩,這樣好玩嗎,男孩搖搖頭。以後不准這樣。點頭。欺負女孩子不好。點頭。他起身夾娃娃般把男孩拉好,扶正,拍拍塵土,還想說什麼,背後有怒吼。他回頭,看見晶綠酒瓶疾速貼眼。
高中時,某次夜自習,他和熱戀學姐,按熟悉路線,在指定時間,各自偷摸如涼風,溜進禮拜堂。舞台幕後,上帝眼下。見面,笑,摟吻,然後他手沿腰線向下,擱放幾秒鐘,確認有共識,緩緩解彼此鈕扣。他們將來自轉述和影音資料的程序和手法作足,過程中戀人的盟誓也妥善地交換了。他親學姐額頭,調整呼吸,墊外套,鋪襯衫,打赤膊輕輕安放對方,挪裙子,嘗試要挺進,卻每每錯位。他看學姐閉眼皺眉,衣襬和他的肩肉都要攫爛了,彷彿頗痛苦。他的屢試屢敗,好像又加劇學姐害怕。他火燒火燎,氣急攻心,又的確很難堪。最後學姐帶哭腔,說明不敢碰,或者換個姿勢。他剛要起身,看見羞赧學姐,換成一個人,五官好熟悉,滿臉都是血。事後幾日,分手當時,學姐說,他驚恐向後斜倒,舞台邊直落,頭撞實木椅,躺平昏倒了。慌忙學姐先指量,摸後腦,安慰自己沒問題,迅速回班上。等心神恢復,要再去看他,禮拜堂緊鎖,到底發生什麼事。他默默走遠。
他的舊家,社區畸零地,某女下班途中,遭流竄通緝犯強暴致死。不是事後,就在當場。女人掙扎太烈,犯人把女人頭往水泥地敲破了,做完事,據說十幾公里外汽車旅館落網。社區管委會決議,上調些許管理費,重金禮聘保全公司,居民老壯也籌組義勇巡邏隊,加裝路燈、監視器和進出閘門,增設衛哨,核發停車證和外車臨停貼紙。種種措施毫無罣礙,一步到位,全社區戮力配合,原因無他:女人死後,老娘在里長門前,便利商店、租書城、炒飯攤和小公園旁,持刀叫囂,希望全城袖手鬼,家家戶戶,如她一般,死得整整齊齊。叫囂完畢,自割喉嚨,據說頭幾乎要掉了。彼時他家賣便當,母女頻頻餐期來,各自說話都有禮,母親猜測或許孤兒寡母,處事更講究。
講究女人,行經整排機車面壁的鐵皮停車棚,大樓散熱葉排出淡白煙,空調引擎始終作響的死角。一名男人,光天化日,從女人背後,出腳踹倒她,壓制她,掀起她的棗紅色短裙,扯破白色三角內褲,一手探進深藍色緊身襯衫,一手拉下自己褲頭。女人雙腿夾得很緊,男人用力扳,用膝蓋撐開。女人扭動,抵抗,雙手在揮打,大叫,並且哭,喉嚨喊破叫著救命、不要,為什麼是我,全力阻擋男人入侵。男人揮臂甩耳光,摀住她的嘴,被咬破手心。女人趁機縮腳蹬腿,踉蹌爬起前奔。男人再度撲倒她,由後滿握她長髮,像吃茶葉蛋,一下、一下、一下,往地面砸,堅定而果斷。鮮血迸流,像小飛瀑。女人的鼻骨歪扭,前胸暴露,逐漸不出聲了。脹紅,紫淤,腫側臉,瀏海成條沾黏額頭,耳垂假鑽,翻面厚跟涼鞋,斷齒,虛弱呼吸,入睡前迷離又悲哀的眼神,遠山眉。糊爛妝,沾附砂礫的臉。他旁觀。他認識她。她看來劇痛。那是做什麼,他並不理解,好似不應該,卻沒人提過,所以怎麼辦。他覷望半晌,轉身走幾步,回家看卡通。卡通關於暴躁農場主,慈祥女主人,和一條總是膽小的狗。
膽小狗,膽小鬼,害她好丟臉。姐姐帶他看電影,他從沒看過,大恐龍仰天長嘯,吐光焰,城市嘩啦啦頹傾,他就啊啊啊腿軟,讓後座聞怪味。姐姐來買飯,遇到他放學,摸摸他的頭。要認真讀書噢,否則長大工作很辛苦。為什麼。小腦袋不趁小常用,以後就不好用了,不好用,變笨蛋,長大當然很辛苦啊。姐姐那麼漂亮,小時候就不必常用腦袋了。姐姐就笑開懷,彈他鼻子。姐姐後來教下棋,從五子連珠,到解死活,允諾倘若能讓十三子,淺顯學會了,就帶他去看那麼大的鯨魚。她說那麼大,手平舉到他眼前,憑空拔到兩倍高,再一鼓作氣,語調跟身體同時跳起,然後自己也覺得太白癡,哈哈哈。
那天晚上,垃圾車繞路,經過很久了,街坊都還站門外。他扯母親褲側,怎麼哩。下棋姐姐以後不能來。為什麼。他們搬家了。搬家了啊。他很捨不得。他想問母親,是因為姐姐被人欺負,所以才搬家,就像小明摔水渠,隔天就轉學嗎。他在姐姐被欺負的現場,看到姐姐哭,哭得他害怕,他就回家了。姐姐搬家要去哪,既然不能來,我們去找她。他有很多話要問母親,但警察來了,母親推他進家門。大人們間隔很慢,語速很快,他聽不懂,只記得母親感嘆:好好的女孩子,就死了哦。
他記得,他醒來,穿褲子。慢慢將感知合成線索,從線索推敲,發生過什麼。悶重碰撞聲。血。淚。扭折。哀鳴。白肌膚。掐、揉、前、後。碎布料。男人神態專注,機械感操作,筋絡賁張,像宰魚。那些畫面在胃裡祟動。他用讀經檯透明壓克力板端倪自己。學姊看見什麼他?男人皺眉。他皺眉。男人擺弄。他擺弄。他複製男人急切而暴力的動作,發現他和男人,可以很相像,也即他具備的所有可能性裡,有一種,很噁心。他突然不確定學姐究竟樂意嗎。他想,姐姐當下,肯定對人類失望徹底,因為他很小、很新,所以很自然,自然地無感於她的受難。他的無感,對她來說,肯定極度恐怖。
他是從犯。他網路匿名諮詢律師,答案:旁觀者僅有道德瑕疵,應受良心及輿論譴責,法律上則礙難入罪。這是社會不認識的罪。他不曉得何謂暴行,也沒有阻攔,導致一對無辜母女慘死。他可以辯稱,是他的無知構陷他,是年齡構陷他,是弱小構陷他。他可以反質他想像中的究責,難道他喊人,甚或上前去援救,女人就不死,難道不能多死一個嗎?可是他愈是用力攀附他的託辭,話語就愈是燙烙他。因為姐姐的死,是不被介入所導致的結果,他無論如何微弱地介入了,都有可能改變已知。但他沒有。所以已知事實,就是因為他什麼也沒做,甚至什麼也沒想做,所以姐姐死了,姐姐的母親死了,而他要到猥瑣地觸碰另一具女體,才知道他殺過人。
他沉默對學姐,當然分手了。他打碎整間教室玻璃,和輔導教官表示,想要住宿舍。因為他回家,就會去死角,比對記憶,還原案發經過。他在宿舍,很安靜,牧師來探視,他就叫他滾,實在太煩人,他就把床砸爛了,當面通知牧師,公物很貴重,請不要再來。有人覺得他囂張,他就去打架,進過幾次醫院,校方就通牒:自行轉校,退學留底。他又回家了,母親聽老師勸,帶他去諮商。他和青年說,我很清楚自己的狀況,只是不想告訴誰。斡旋許久,青年問他:那你到底想活嗎。他尋思許久,在死角割腕,路人協助送醫。舉家遷徙他縣市,父親在抽菸,母親成天哭,跪下來求他。好多次。有一次,他也哭。哭完去上學,渙散聽課,恍惚應考,就讀爛大學。生人,瑣事,他從銘記,到偶爾回憶,爾後不再想,心安理得忘記了。這是他真正的過錯。他以為,只要他為此痛苦,就可以自我原諒,可是他的錯,並不傷害他,他姍姍來遲的良知,對應的人物,已經不存在。正是因為不存在,其實他如何,都不算公平。
粗礪感,摩娑聲,螞蟻爬他對空側臉,就要進眼窩。海潮踱步,下頦燒燎,齒列鬆晃。身體好軟,很沉,沁涼。風稍有勁頭,雨又清清淡淡地落了。廢寶特瓶沾滿灰黑顆粒、鏽鋁罐、保力達B、金絲貓檳榔盒,渾身逐漸湧生的刺癢感,提示他正倒臥防風林。大概老闆教訓他,往前拖,隨便扔,幸虧沒丟海裡。他就近探看,公路車也在,細緻作動各處,猜測右顴骨可能整片藍,並無其他傷,就是暈,卻也似深沉睡過了,正在由酣轉暢的動態裡。物理上,他對男孩下手不重,應無大礙,就是精神上會否留陰影,很難說。但話說回來,老闆毫無計畫,情急猛打,反而最易殺人。也許就這樣揭過吧。
海濤繾綣,就著月色,他看滑順波瀾,更遠處,潮間帶外,提點行舟的紅光規律搏動。女人矗立灘塗,碎浪餘力推送著淺水,拖扯般席捲她的赤足。棗紅。深藍。白。發亮。他逼近三十歲,發現這位興許已成妹妹的姐姐,不比印象中成熟。他沿鼻樑揉壓眼廓。哭笑兼得。好久不見。原來是妳。妳是該憤怒,我忘記妳,還兩次,對吧。不曉得這能不能欣慰妳:至此以後,我始終單身。姐姐口微開,像說話,或訝異,多年不見,居然更白目了。他也自覺發言不合宜,實在太親切。他用力閉眼,再睜開,人還在,就向前去。他進一步,姐姐退一步。他看那張醜怪臉,進退間局部自癒,復又乾淨無暇,抬臂,攤掌,五指向下,招招手,悠悠慢慢,逐漸正常,像逐漸同步時間的流速,可以流暢而鮮活地展示自己了。他聽見他的名字,尾音短促而高,像以往,姐姐每次見到他,總是很高興。
姐姐高興時,就啄他額頭,或捏他臉頰。只有某次重感冒,姐姐來探病,特意也躺下,摟著他,說自己弟弟,就是那麼小,發高燒,燒掉了,然後親親他頭頂。那是他獲致最純潔的情感。因為最純潔,所以他的旁觀和遺忘,最骯髒。水已淹過他腰腹。姐姐站在水面上。對不起。我會怕。看你死。姐姐彎腰掬小把水,潑向他,從瀏海將長髮後撥到底,下墜清水,經過眼眶,就變成深深的墨色。像眼線暈開,像探病的模樣。她攤開雙手,身體前傾,像想擁抱他。他有所猶豫,但以他的立場,只能靜候裁決。人的意識何等不牢靠,他所遺忘的,也許刻意遺忘的,莫名其妙,理所當然,受害者代為不忘。他突然曉得葬禮上,母親為何試圖捶出一個洞。那不是輕生,也未必傷心,而是自首。他的生死不該由他決定了。他再進,開始游。隨便吧。對不起。
為什麼會看到廣告
11會員
36內容數
集成曖昧、模糊,不能簡略陳述的情感。
留言0
查看全部
發表第一個留言支持創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