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二二八和白色恐怖,如今我們知道的資訊似乎比以前更具體,但加害者的面貌始終模糊,轉型正義的實施也陷入泥淖,越來越有志難伸。於是,會出現購物網站使用「歡慶」一詞來面對二二八連假;泛台派的人持續對這樁悲劇抽絲剝繭,而部分民眾對此感到不耐;種種矛盾疊成一塊,或許裡頭深層的悲哀,還得再掘個幾年,才能真正攤在陽光下。
電影中的音樂也選擇將矛盾放大,與畫面互文,有流亡三部曲(註一)悠悠唱著九一八事變的國仇家恨,而家國的認知在幾年間徹底翻轉;也有日本童謠〈紅蜻蜓〉的旋律在學校走廊流淌,一切就如文雄(陳松勇飾)那句鏗鏘有力的訐譙:「咱本島人最可憐,一下日本人,一下中國人,眾人吃,眾人騎,沒人疼。」這句台詞後來被編劇家暨詞人陳世杰沿用到了
《少年吔,安啦!》,島國的糾結命運成了魯莽少年的困頓哀愁,也讓嘉義蒜頭村的小夥子吳俊霖變成吉他英雄
伍佰。
不同族裔彼此錯綜複雜的語言和政治認同,在很淡很淡的山色間,搭著神思者的配樂,成了空谷間沒有回答的提問,刻劃出一個時代的獨特樣貌。侯孝賢找了上映前一年剛成立的日本器樂組合神思者,為《悲情城市》創作七首配樂。神思者
S.E.N.S 是「Sound. Earth. Nature. Spirit」的縮寫,滿出來的靈性在電子聲響、古典配器以及「泛東方味」的旋律四處皆然,禪意與天地合。
電影開頭,各種聲響交雜,接續是幾許鈴音鐘鳴,越響越近,清脆的合成器旋律中,標題字樣浮出,然後是第一個遠景鏡頭,山和海錯落。然而我,以及許多同代人,孩提時第一次聽到這首配樂,卻不是因為《悲情城市》,而是霹靂布袋戲。
1995 年霹靂電視台成立,劇集差不多來到《霹靂英雄榜》,再過幾年,中視也會跟進開始播放《霹靂狂刀》,但彼時尚只有 VHS 錄影帶和霹靂電視頻道可以收看。除了三台和衛視中文台的卡通,我守在電視前,學著日後發現不太實用的文言台語,看著劇情逐漸邁入高潮,一個一個幕後組織登場,儒道釋三教先天陸續現身,其中道教先天當世道君的出場配樂,正是神思者為《悲情城市》做的主題曲。
當時的我並不知道,早年史艷文布袋戲的配樂時常取自其他影音作品,而霹靂早期配樂由灰姑娘音樂工作室負責,也幾乎都是從其他地方「借」來的。除了幾部 80 年代日本動畫,神思者毫無疑問成為最大宗的配樂來源。織夢師的配樂是〈Happy Arabia〉、花影人是〈伽羅〉,與霹靂形同手足的天宇也用了好幾首,例如海派浪子的〈Against the Wind〉。他們的音樂靈性,旋律明確,帶電子節奏卻非搖滾,不會太過喧鬧,襯托出布袋戲角色氣勢萬千的出場。直到稍晚的無非文化工作室階段,國際版權意識抬頭,霹靂也才開始委由音樂人製作原創配樂。
於是在我眼中,文雄之子光明的誕生,總帶著那麼多一點的殊聖,在台灣之子和島國命運綁在一起的當下,我彷彿還聽見幾縷道教法統。
在那之後,神思者也嘗試幫幾部知名日劇配樂。當時這樣販賣東方情懷的音樂,從身心靈探索、宗教體驗無孔不入,走進西方社會又再傳回亞洲,被廣義地稱作「新世紀」(new age)。新世紀音樂評價兩極,受到好評的如神思者,嵌進大小螢幕;惡俗一點的則化成水晶音樂,由唱片公司氾濫製造。當時唱片行盛行「紅標配綠標」,紅標多半是熱銷專輯,綠標則是滯銷專輯或是這類性靈配樂,整落整落地放在店裡的中島架子上,乏人問津。
新世紀與靈修文化當然不只有負面產物,歐美西方看我們都視為「東方」,而東亞和遠東諸國彼此互看,倒也有各自殊異的異國風情。細聽神思者的音樂,除了東方情懷,還摻有一點日本當時著迷的甘美朗音樂(Gamelan)。
發源自印尼的甘美朗音樂(Gamalon)時常出現在宗教場合,重視敲打元素,其中鑼被視為神聖的象徵,又可分為主旋律和主節奏的樂器,透過大量的樂器不斷重複堆疊,直至天聽。
日本當時的科技製造業領先全球,合成器雖是自歐美引進,但是在日本加以改造變製廣傳,既有時尚韻味,也與甘美朗音樂有了幾回精彩的碰撞。除神思者,像是 1983 年大島渚導演的《俘虜》(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由坂本龍一譜曲的經典配樂,在稍微不和諧的 13 度音使用上,就有受到甘美朗音樂影響。而後動畫電影《阿基拉》(AKIRA)的配樂由藝能山城組製作,藝能山城組取大量民俗音樂為底,在末世的緊張氛圍下、金田飛車追逐間,反覆唱誦、銅器來回敲打,甘美朗音樂亦在此顯出神性。
距離告別悲情雖然還需要一段時間,但隨著台灣元素和音樂尋根不斷被討論翻玩,音樂或許是跨越國界,成為歷史矛盾之外保有自己文化印記的可能之一。
註一:《流亡三部曲》分別為〈松花江上〉、〈流亡曲〉、〈復仇曲〉。
全文劇照提供:牽猴子電影粉絲俱樂部、年代國際(香港)有限公司、IMDb、華納音樂台灣、霹靂布袋戲官網
責任編輯:黃于真
核稿編輯:張硯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