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覺得自己能寫出新的東西,為什麼還要寫作?」

2023/03/15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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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文的起因,在於今天看到一個臉書追蹤的創作者發了一篇他最近與朋友關於創作的一些討論,裡面就有一段是這樣;
大部分的故事,都能解構成零零星星早被說爛的碎片,就算是被吹捧的神作,也絕對有套路可循。因此,討論作品只停留於劇情,其實沒啥意思,一部作品之所以有趣,在於作者如何排列組合、如何渲染刻畫。
會說「要創作出只有我能說的故事」之作者,通常相信自己的思想、感受、經歷獨一無二,但我認為這種發言毫無邏輯,甚至是種自我催眠-催眠自己有才獨特。之所以認為毫無邏輯,在於根本上難以論證有沒有其他人與自身的構想、經驗重疊;而催眠的部分也很難認同,我始終覺得不斷反思自我極限、踏實創作,方能長遠。
看到這種東西我就很火大。沒有要公佈作者名稱,反正要查一定查得到,但我其實在看到這篇文之前都很喜歡這位創作者。而且這種論調在人文圈裡其實很常見,根本不用特別針對誰。
這件事的荒謬在於,整體的推論非常破碎、缺乏邏輯,先是把「故事的碎片」狹窄化為「劇情」;又把劇情的重複等同於「無法創造出只有我能說的故事」,只能說這當中的邏輯粉碎性骨折。
我不理解為何每次「文人」碰到這種問題馬上就訴諸極端而抽象的二分法裡,不是「還有新的東西可寫」,就是「已經沒有新的東西可寫了」,讓人懷疑他們的腦就是一團糨糊。
我以為這種問題是這樣討論的:先確定「新」是在哪個層次上的新?換句話說「新」需要打破的「舊」,那個現有作品所共享的,可以被共同化約進的「舊」到底是什麼?
以文學來說,最廣義的,那就是「文學是以文字構成的」,但這是文學的基本定義,並不是不可打破的問題,而是打破之後那個作品單純地「沒辦法被歸類為文學」。
把定義再狹隘化一點,其實我不認為有什麼是真的全體文學必須遵守的。
要說劇情?不管是英雄的旅程,六種還是三十種基本的劇情架構,那都是建立在以「人的互動」為基礎的架構,在「人的互動」的範疇裡或許可能的種類已經被探索殆盡。
啊就不要再只寫人就好了啊==
以這篇文的起因來說,那位創作者正在畫一篇人跟AI下圍棋的故事,這不是很好嗎?在圍棋AI出現之前這樣的故事根本無法出現,這難道不算是新嗎?
噢,有人會申辯,但裡面的人的情緒反應、所謂的人性終究還是以前的人性,AI是不可理解的東西,或者再不然就是工具,所以可理解的部份=人=沒有創新
你要這麼狹隘我真的沒辦法耶¯⁠\⁠_⁠(⁠ツ⁠)⁠_⁠/⁠¯
這種想法我基本歸類為可悲的人本中心主義,這些人只關心人,我跟這些人沒什麼好說的。
我在意的只是他們竟然可以一方面認定「大部分的故事,都能解構成零零星星早被說爛的碎片⋯⋯一部作品之所以有趣,在於作者如何排列組合、如何渲染刻畫」,一方面還繼續創作。
「如何排列組合、如何渲染刻畫」聽起來就是三個字:撿破爛。
所以他們可以容忍自己的創作只是在撿破爛,在一片資源逐漸稀缺的垃圾場裡撿拾剩餘的殘渣。
其實這樣也就算了,反正點子用一個少一個,要說創作場域是做垃圾場某個程度上也沒錯,但他們不知道為何總是把「沒有新東西可寫了」當作某種突然頓悟的真理大肆宣傳,好像他們因為愚笨而寫不出新的東西,就認定全世界其他人都要跟他們一樣寫不出來一樣。
如果這種說法成立,那我想把這段話:「大部分的故事,都能解構成零零星星早被說爛的碎片⋯⋯一部作品之所以有趣,在於作者如何排列組合、如何渲染刻畫」,拿給所有認同這種理念的創作者簽名,就像CC標章那樣,放在他們的作品前面,這樣我比較知道怎麼避開這群人,知道不要在他們面前談論我真心的想法,就不用再看到他們那種我這輩子都不想再看到的眼神。
但儘管如此,我並不打算說我這輩子都不想再去看他們的作品。就像前面句的例子,他們可以創作出跟AI下棋這種「創新」的作品,只是他們跟我對此的解讀完全不同而已。
我也並不會認定這樣的創作者沒有資格寫作之類的,說真的談論資格這種事是很幼稚的。想寫就寫啊。
我只會對兩件事感到疑惑:一、已經認定沒有新的東西可寫,這樣寫作不是很痛苦嗎?這樣寫作不就只剩下某種個人實踐的價值了嗎?二、他們到底哪來的自信面對採訪或演講時侃侃而談?抽去了原創性的、只剩下自我實現的寫作,不就跟每天早上醒來喝水是一樣意義的事嗎?
我想,他們大概是認定了自身的寫作有價值,但這種價值又不建立在排他的「原創性」上。而是一種同質的我稱之為「文學性的貨幣」的奇怪東西,但這是另一個話題了。
2
這篇文的另一個起因,在於我發現自己很討厭我最新的那篇〈草坡上的演說〉
我發現它已經完全變成了我所討厭的那種描述人性的純文學。我知道只要那樣寫,描述那些東西,破碎的心什麼的,讚就會像蒼蠅一樣飛過來。
但一來我深知自己寫不過純文學裡的那些人,二來就算用那種東西得了諾貝爾文學獎,我也不會開心。拿了諾貝爾獎才發現一路走來的路不是自己想要的,自己根本不開心,這不是很悲哀嗎?我會在掌聲中窒息而死。我寧願去拿星雲獎。不對,我本來就該把星雲獎當目標。
我想寫的從來就不是純文學界會認可的東西,被認可了我才該反省;我非常喜歡劉慈欣,當然也喜歡諾蘭,但我寫出來的儘管跟他們可能相似,但還是會有一部份很不一樣的東西在。(為此我感到驕傲,這是我們類型文學界的優良傳統,對原創性的要求讓每位創作者之間的差異性保持著比純文學界更遠的社交距離。)
我需要做的只是把一直以來自己所認定的、想寫出來的東西寫出來就好了。那東西從一開始就在我心裡,所以說做自己真的還是挺難的。交友軟體上到處有人在尋找獨特的靈魂,但他們所有所謂嚮往獨特的人不知道的是,如果一個人真的很特別,很怪,每分每秒都得抱著那種東西是有害的,簡直像是炭火在體內灼燒你那樣(抱歉這比喻很爛), 你很快就會發現自己的怪必須隱藏起來。最近在讀《便利店人間》,大概就是那種感覺。主角小時候發現只有她看到小鳥死掉時的反應是可以煮來吃了,而不是埋葬,開始發現自己很怪,從而學習模仿身邊的每個人,而把自己那個怪異的核心掩藏起來。
但儘管是這樣的文學作品,它所舉的例子跟我自己的經歷比較起來也顯得非常的蒼白、單薄無力,簡直像隨便捏造出來的(雖然本來就是虛構的)。
總之就是這樣,為什麼要懼怕表現出我很特別?怕到連在理應表達自我的創作上都把自己隱藏起來、跑去模仿別人?
我不再做這種事了。
就算寫出來的東西得不到掌聲,被說看不懂,讓人震驚、懼怕,那都很好。
(震驚、懼怕很好,看不懂的話我會反省。)
但我想這篇文還是會得到掌聲的,我已經聽到那些稱讚:真誠的、深刻的思考,不斷逼近自己⋯⋯殺小的。就像《黑鏡》裡面有一集,在一個反烏托邦世界的選秀節目裡,黑人男主角拿著一片以自身性命作脅的碎玻璃,在選秀節目上對評審對觀眾大聲怒吼世界的真相,結果你們應該已經猜到了——他獲得滿堂掌聲。多麽動人的演講。
真是夠了。
當代作家寫不出新的東西,只能拿出真心,到最後我們得到一篇又一篇無限複製、具個人特色的諾貝爾文學獎致詞。每篇都動人又深刻。
這時代最不缺的就是動人的致詞了。
我們全都服膺於那套深具哲理的人生大道理裡,以《浪人劍客》做比喻的話就是柳生石舟齋與寶藏院胤榮的那套思想:「天下無雙只是一個詞」、「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
而我是伊藤一刀齋(謝謝井上雄彥給我留戲份,我是真心的,至少這樣浪人劍客沒有淪為一部自說自話自我滿足的作品),我對被這種思想蠱惑的人每個都打零分。
人當然是不同的,有些人比其他人更特別。請追求你的獨特性。
「我跟你誰比較強?我想知道。」
就是這樣。
憤怒有什麼不對呢?
為什麼文化界的人總是追求說出一些四平八穩的空洞哲理,無聊。

想按讚的人還是可以按讚,我看到每個讚都相信你們真的看懂、認同我想說的,或至少從這篇文當中獲得了一點什麼。
就跟我之前的每一篇文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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