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部電影的筆記應該欠缺嚴謹,因為當我跟著清潔員的視線看到主角莫琳嘉內(伊莎貝雨蓓Isabelle Huppert飾)遭到襲擊後的模樣,筆就停了;我的筆記倒數第二句是「與中國合作,將取代法國的核電」(然後在結尾和現實印證),最後一句話是「無法閱讀」。
《無人相信的真相(La syndicaliste)》由法國導演尚保羅沙洛梅(Jean-Paul Salomé)執導,改編自調查記者凱洛琳米歇爾(Caroline Michel)撰寫的同名書籍,敘述法國一家跨國核電廠阿瓦集團的新任總裁為挽救瀕臨倒閉的公司,決定和中國簽訂合約興建核電廠,不僅賤賣技術,還殃及員工去留。工會代表莫琳嘉內便獨自一人為五萬多名工會成員捍衛工作權益,為此被多次恐嚇。2012年,莫琳於自宅遭到殘暴襲擊,然因調查遲滯不前,反被警方懷疑、威脅承認這一切都是自導自演,時至六年後持續法律鬥爭,才爭回自己的清白。
莫琳會被警長、法官質疑,乃因她自事發六小時後至清潔員發現的過程,始終靜靜坐在被綁縛手腳的椅子上,沒有試圖掙脫、呼救,身體沒有排除異物都「不合常理」,最後一項還請醫生「實驗」。他們判斷莫琳能用膠帶反綁自己,且連小孩都可自行掙脫,卻沒有讓右肩受傷的她示範如何做到;加上她能理性地述說事發經過,沒有哭泣與崩潰等受害人「應有」的反應。她的證言矛盾之處難以解釋,但動機充份:畢竟她為了捍衛工會成員的權益四處尋找議員支持,試圖阻止公司與中國合作,必得引起更多人注意,且會破壞現任男性總裁想保住公司的「成就」;她和前任女性總裁讓許多男性公司高層不快,不僅因為他們無法維持以往可以表現「女人就是這樣」的優勢,還得承受她們指出「男人總是這樣(無視女性權益)」的事實。莫琳過去強勢的形象,使她沒有「足夠抵抗」的表現,在視她為眼中釘,及因無法破案而感到棘手焦慮的警方眼裡,成了她的「犯罪」裡最大的破綻──
畢竟只要是她說謊,罪案與傷害就不成立,而她當然要負起責任。
莫琳甚至不用證明她做得到,只須口頭承認自導自演,否則,身為受害者為生活與家人帶來的麻煩與困擾,反覆述說過程無法好好處理傷害的困境,將會使她動彈不得。
加害者們逍遙法外,身為受害者的她,則身心皆陷囹圄。
除了必須「足夠抵抗」才能成為「被害人」,電影裡另一個將她定罪的「證據」,則是「自由心證」:她為什麼沒有反抗?從過去曾被性侵、卻因事後反應不夠典型而未能起訴的「前科」,都證明了她會再犯;曾經酗酒的過去證明她有幻想、誇大的心理問題;她愛看犯罪小說,還會為犯罪細節畫線,則證明了她有設計犯罪的可能與能力。
她整個人被任意挖掘、剖析,好導往他們想要證明她「誣告」的目的。
隨著劇情進展,我幾乎跟著莫琳囿在原地,莫琳說她「無法閱讀」,我則「無法寫字」,而隨著警方言之鑿鑿愈顯木然而機械化的莫琳,終於在認罪之後,用抽一口菸止住冷和顫抖──一直對這個進展感到荒謬混亂的我,在這一刻僵住了。
怎麼可能……這真的能自導自演嗎?
「我是唯一一個有名字、有臉孔的人,我沒有說謊,我沒有捏造事實。」
在莫琳承認說謊,遭到判刑,事隔六年後,才逐漸恢復原本的自己:換了律師,也從當初警局裡支持她的女性警員得到類似刑案為線索,尋找當時也被迫認罪的被害人後,才以此宣言自證清白。但事件並未重啟調查,當初她為「沒有名字的勞工」抗爭早成泡影,只留下她這個受害者的名字;至於法國的核能技術終究落入了中國的手裡,也遭到中國控制。
觀影的同時,伊莎貝雨蓓精湛的表現讓我同樣陷入木然,直到六年後才驀然驚覺:啊,案發後的她是「非常」狀態。觀影結束,我有好長一段時間思緒空白,也無法回顧劇情與整理感受。讀著別人的影評時想:寫得好好,那我就不用去整理了。但腦子裡揮之不去的,是莫琳被清潔員發現時的模樣。
犯罪者是訓練有素的,不只是沒有留下指紋與DNA,以及作案工具全取材屋裡而已。他們用膠帶反綁莫琳的手腳,在雙手可及的位置用刀留下記號,蒙住她的眼和嘴,然後把刀柄插進她的身體裡,刀刃向外。
妳最好看不見也聽不到,就算看見聽到,也最好閉嘴。我可以擺弄妳的身體,但刀刃向外的妳,就是兇器本身。
這樣妳只要開口,就會有人注意到兇器,進而指認妳是謊言。
那就像一種魔術,讓我們注意被害者沒有足夠抵抗,卻忽視她遭受暴力威脅;注意她沒有掙扎「不合常理」,卻忽視在目不視物的極度恐懼裡,必須解離才能阻止心靈崩潰;注意向外的刀刃,卻忽視加諸在她身上的傷害。
因為她是女人,而且一直試圖揭開女性在生活中的存在、傷害、應有的權益,無論何項都容易被忽視的魔術。
這也是為什麼「無毒不丈夫」鼓勵甚至讚揚男性為了維護權力冷血無情,卻用「最毒婦人心」為困境裡試圖維護權益的女性貼上標籤,在現實的區隔能同時存在。
想起觀影時思考停滯,甚至差點跟著懷疑莫琳的念頭,那真的,非常訓練有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