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覺神愛在三月
巧克力王國瑞士, 但凡大的慶典都少不了推出應景的巧克力。 二月的心形的巧克力過後接下來開始出現雞蛋形和兔子狀的巧克力。三月迎春並開始一系列的宗教音樂會,為全年度最重要的宗教節日: 復活節營造氣氛。在歐洲的三月,瀰漫著另一種別於二月情人浪漫更加嚴肅莊敬的愛的氣息,不管你是因為基督教信仰的關係或只是個局外人,大家都抱著吃巧克力和度春假的心情期待復活節的來臨。
情人節過後約一個星期,今年落在二月二十二日到四月六日止是基督教徒維持四十天的大齋期(建議做靈修,禁慾,不沾酒, 食素等)。大齋節期40天源自於教會為了紀念耶穌基督在曠野裡禁食了四十個晝夜。祂用上帝的話抵擋掉魔鬼誘惑和試探。主要目的是希望在這段時間信徒們能清心寡慾,虔誠莊嚴專注於默想、自省和感念耶穌為救世人所承受的痛苦與犧牲。以此心情來迎接復活節。不少人也趁此時以健身為由進行春季禁食排毒。理由不同但有伴一起做, 比較來勁。
三月間各處教堂,音樂廳開始舉辦以耶穌受難故事為主軸的各型音樂會。其中巴哈的巨作: 馬太及約翰「受難曲」(Passions) 更是愛樂者不管信不信教都熱衷的音樂宴饗。
這個月我聽到了兩場特別令我震撼的巴哈的受難曲。為什麼震撼? 因為今年我隨著歌詞聽唱,邊讀邊隨著音樂一步步的走完耶穌背負十字架受難的歷程。以前聽這音樂是純欣賞,無暇顧及歌詞,雖大略知道故事內容,但德語只懂幾個字,加上唱者的咬字未必清楚,每回都想回家後再仔細讀唱詞,但最後總是一了了之。
今年坐在大教堂的冷板凳上聽唱,因視角被大石柱檔住,只看到小部分的表演者,自己又因在冷濕的教堂縮成一團,乾脆低頭聽音樂跟歌詞。哇,不讀則已,一仔細讀竟深深被感動,詩文使這部馬太受難曲更具悲劇及人性的色彩。跟讀受難敘事詩及詠嘆曲所交織出的一則則基督受難時被信徒背叛遺棄,被鞭打,羞辱嘲笑,冤枉,最後被釘在十字架上在極痛中如重刑犯死去的事蹟,隨著音樂在教堂中穿梭迴盪,讓人身有歷其境的受難感受。
談到 La Passion du Christ「耶穌受難」又讓我想到才剛放下沒多久的書:L’Amour et l’Occident 《愛情與西方世界》。作者DdR (Denis de Rougemont)在書裡標榜的理性實質性的愛,正巧是一種基督精神的愛。也就是Eros (愛慾) vs Agapè (真愛)愛的兩極對比。
DdR認為文學上形容的激情之愛amour-passion是屬於Eros不理智,衝動型的愛情。一對戀人在一起是為了享受被愛的感覺和擁有對方的肉體,他們只執著於愛的表象而非本質。《崔斯坦與伊索德》的愛情是因為一劑催情酒而發生的。對方是不是崔斯坦, 是不是伊索德並不重要。他們的愛情盲目自私,為縱慾而做出不倫之事。原本一位無敵忠貞愛君護民的騎士,一位是美麗無邪的皇后,因一劑催情酒而陷入激情,兩人瞬間變成姦夫淫婦,攜手逃亡在叢林苟活。忘記了自己的承諾與責任,最後以悲劇性的死亡收場。
這種中世紀的傳奇故事又都發生在有錢有閒貴族騎士文人身上, 在文學浪漫的喧染和美化下,美麗動人偷情冒險敘述,令人興奮著迷,喚起讀者想像,揣測和遐想。這種現象,仍持續到今日且更大眾化。但看現代人追劇的狂熱,愛看言情小說或實場直播秀,使人浪漫到不知不覺中想嚐禁果也無意中模仿起來....
人很有趣,當你專注在一件事物時,這一件事突然間到處凸顯出來,它其實一直無所不在, 只是之前沒注意到。比如上個月因歌劇 Tristan et Isolde的激情之愛,回想到這本《愛情與西方世界》。重讀後竟像發現新大陸,大開眼界。 之後,在任何電影小說藝術音樂甚至社會新聞和廣告(比如香水)裡,看來看去到處都有「激情」的身影。
此Passion非彼passion
正巧二月談到的激情之愛對上三月的聖愛,鮮明的對比,而這兩種愛情同時對西方文化的影響深遠。
上帝藉由耶穌的「受難」(Passion)來闡述愛的真諦。基督的愛 Agapè(聖愛),指的是無條件的愛。無悔無怨無求無差別的愛是神愛。 神就是愛,其教義也是從愛出發。愛是所有行動的基礎,愛不能止於感覺或言語而是得用行動來表現。耶穌為洗清人類的罪,背負十字架,在痛苦中付出生命成就愛, 這是愛的最高表徵,也是基督徒努力的指標。
「神愛世人,甚至將他的獨生子賜給他們,叫一切信他的,不至滅亡,反得永生。 因為神差他的兒子降世,不是要定世人的罪,乃是要叫世人因他得救。 約翰福音 3:16-18
受難曲的哲思
法國學者René Girard (1923-2015),和DdR研究出《愛情與西方世界》的理念有某些方面相似, 他也從法國文學中找出一條脈絡: 浪漫故事的謊言與其背後的真相。他用人類學的角度來研究人類行為模式,發表
Le désir mimétique「模仿慾望」理論。 DdR所說的非實質的激情之愛,在Girard看來就是來自模仿慾望。*https://zh.wikipedia.org/wiki/%E5%8B%92%E5%85%A7%C2%B7%E5%90%89%E6%8B%89%E7%88%BE (中文) 或
https://www.rene-girard.fr/57_p_44415/biographie.html
粗淺來說,萬物的成長進化就是一個經過不斷的模仿的過程。學飛學走學爬學吃,有樣學樣。動物的模仿或變色變形基本上只是為了本能的需要;魚兒一輩子在同樣的湖裡游,沒想到要學樣去坐船,飛天或追趕跑跳。而人呢?除了為生存外,還有無止境的慾望需求。看見魚,鳥,土撥鼠,猴就肖想有他們的本領,於是發明各種工具做到了飛天遁地潛水的能耐。人類文明因此突飛猛進,但也造成不少悲劇和破壞。
人們用盡辦法滿足自己的慾望,孰知其慾望其實是來自他人的刺激。見別人有一件東西,你也突然想要同一件東西。比如許多熱賣商品並不是自己原本喜歡或需要,而是因為看見某名人買了,才引起自己也要擁有此物的慾望,感覺買了同樣的東西, 自己就更像那個名人似的。
不可否認,慾望也是成功的推動力,但模仿而非主動產生的慾望是盲目的。比如唐吉軻德症候群或包法利夫人症候群都是因盲目浪漫妄想的追求與自己本質根本不同調的理想。現在人的追求也常是隨網路趨向,大家搶同樣的名牌,擠進同樣的名校,去同樣的地方打卡…把自己整容打造出某名人的鼻形,臉型; 穿同款的衣服等等。慾望的模仿到處可見,算是人類行為特有的DNA吧!
Girard 的另一個人類行為剖析是關於耶穌成為Le bouc émissaire「代罪羔羊」的解讀。作者觀察到人類文化開始於單一個體為某種共同利益而結集成一個群體。 獻人為祭是一種原始社會應對危險動亂時安撫人心的方法。以群體的力量強制一個人出來當犧牲品(處女,少男或任何一個被排斥的人)。這無外乎是一種集體謀殺的行為。 上帝為何會派自己獨生的孩子來做代罪羔羊?
https://fr.wikipedia.org/wiki/Agnus_Dei#/media/Fichier:Retable_de_l'Agneau_mystique_(10).jpg
Girard 的理論從遠古延伸到馬太福音,從研究耶穌受難事件他試圖解釋耶穌做為代罪羔羊的意義。耶穌為洗清是人的罪,自願走向十字架,祂在示範基督的愛。一個無罪人被有罪人處極刑。最後羔羊不但拯救世人,洗清世人的罪,帶給世界和平;而且實現能死後復活的奇蹟, 因為祂完成上帝的使命。
有了以上的概念,我們便可試著從巴哈的這兩部受難曲中找出幾處有以上描述的人類社會行為模式:
馬太受難曲 *於1727首演,巴哈家人稱之為« La grande Passion 「大受難曲」,巴哈為耶穌受難日--聖週五寫了五部受難曲,可惜只剩馬太與約翰流傳至今。馬太受難曲是五首中最完美也是音樂史上最著名的宗教音樂。它讓我們看到耶穌人性的一面,雖身為上帝之子,但仍必須接受各種考驗成長,成聖。祂得做凡世人的榜樣。
*http://www.sekiong.net/Music/CC/MT-Passions.htm 關於馬太受難曲講解與歌詞
--序幕合唱 : O Lamm Gottes《啊,上帝的羊羔》;耶穌是上帝派來的代罪羔羊。
--耶穌:「你們拿來吃;這是我的身體。」;「你們都喝吧;這是我的血,是印證上帝與人立約的血,為了使眾人的罪得到赦免而流的。」
--「人的意志堅強,但肉身脆弱,經不起考驗。」不久前這些門徒才各個保證不離不棄耶穌;然而,耶穌一被捕,他們如失去牧人的羊一哄而散。誓不背叛耶穌的彼得,也如預言,在大眾面前三次否認耶穌。更不用說, 猶大這個出賣耶穌的第子不久前才與耶穌在同一盤上蘸汁用餐。耶穌在最後的晚餐中,雖已預知自己的受難,仍用麵包與酒代表牠的肉體與血給門徒分享 ! 換來的是, 猶大領人來逮捕耶穌,而這些帶兵器來捉祂的人竟也曾是和祂通桌研習的朋友。他們全因群體效應而背叛耶穌。反之,當有人要拿刀護衛耶穌時,耶穌卻說:「把刀收起來!因為凡動刀的,一定在刀下喪命。」
約翰受難曲*於1724年首演。這裡描寫的耶穌是個較冷靜,負責,堅強,人上人的風範。
*http://www.sekiong.net/Music/CC/JohnPassion.htm 約翰受難曲講解與歌詞
--耶穌對彼得說:「把你的刀放回鞘裡! 我父賜我的酒(使命),我怎能不喝?」耶穌不要門徒冒險護衛祂, 祂也不會逃避,因為祂必須完成使命。
--猶太大祭司Caïphe 說: 「為了我們的人民,得有一個人死(當代罪羔羊)。」
--彼得的詠嘆調: 「 啊,我的靈魂, 哪裡是你最後的歸宿? 在哪裡我會獲得新生? 留在這裡,或按我的願望前往山間? 在這世上得不到幫助; 我的內心 為我卑鄙的行為 滿懷懊恨, 僕人拒絕認他的主人。」
--耶穌被抓時,還請人家放過他的門徒。在死亡前仍不忘把母親託付給約翰。反之,自己卻被門徒朋友遺棄,被自己族人無罪判刑。他們寧願放掉一個殺人犯也不願讓祂存活,霸凌祂的人群是否是因為耶穌對他們的傳統體制構成威脅 ? Pilate和耶穌無利益衝突,也查不出祂的罪證,告訴眾人,此人無罪。但無罪也是罪,民眾已開始起鬨,隨著聲浪,跟著吶喊 : 「掛死十字架上 !」一陣接一陣的愈來愈大聲的喊著「掛死十字架上 !」Pilate看情勢,乾脆洗手不幹,把耶穌交由群眾判決, 他只發號命令….這就是民眾成為謀殺共犯。
耶穌是第一個無罪而被犧牲的代罪羔羊(非同過去傳統的受害人或被排斥者),死而復生,在人間殉難後變成在天上人人尊仰畏懼的神,受人崇拜; 因無反抗,沒引起相對暴力,化解一報還一報的仇恨循環的模仿機制。耶穌展現愛的光芒,門徒眼見祂用為世人殉難的行動來表達其博愛精神怎不蒙羞懺悔皈依天主?! 耶穌才是他們該模仿的對象。
https://www.worldhistory.org/trans/fr/2-1636/questions-historiques-sur-le-proces-et-la-crucifix/
三月十三日星期一晚上七點半在陰濕冷的教堂中感覺受難。當天下午高溫到十八度,大太陽沒北風,晚上就抱著小確幸的心情去日內瓦彼得大教堂聽馬太受難曲。天暖了,大教堂應不會太冷,水瓶餅乾全備齊,只缺一條毛毯和傘! 這讓我想到John Eliot Gardiner*曾描述巴哈時代時聽受難曲狀況:「在天寒三月末,任何聽者都須具備超凡的耐力才有辦法坐在沒有暖氣的教堂板凳上堅持聽完巴哈龐大的受難曲。」* John Eliot Gardiner, Music in the Castle of Heaven–A Portrait of Johann Sebastian Bach, Allen Lane, 2013, p. 403
碰巧在第二部開始時,教堂外雷聲風暴大起,閃電頻擊,如耶穌嚥下最後一口氣後的天崩地裂參雜於音樂和歌聲中,使聽眾更有臨場感,很夠氣氛。這景象,我應該不會忘記!
巴哈的受難曲最主要的功能是讓聽者能被其音樂和歌聲觸動神經,親自冥想體驗耶穌受難時的種種痛苦經驗和心路歷程。我也不自覺地跟著音樂的引導走入受難的旅程,心受震撼。巴哈精心佈局把兩個混聲合唱團安排在教堂講壇兩側,獨唱者混在合唱隊伍裡演出,童聲合唱團在迴廊,兩組樂團和兩台管風琴對稱互動。音樂從各面迴盪共鳴出來,聽者坐在其中,幾乎看不到唱者,沉浸在音樂裡,戲劇性張力發展到極致。
聽兩場受難曲就能胡亂的做了這麼多的想像,也算值得。而且這只是一個開始。因為「模仿慾望理論」有非常複雜的思想建構。沒有高度的博學知識,很難進入更深一層的了解。不過至少感覺敲對了門。現只需耐性和毅力再往裡挖掘。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