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人遺願 18 失物

　　余智翰還記得第一次來家裡拜訪的孝希…

　　他的妹妹，余雪晏，就像漂漂亮亮的洋娃娃，永遠對著人微笑。可是金孝希，則是個永遠都掛著下垂嘴角的娃娃，即便有著美美的臉孔和華美的衣服。她散發出來的抑鬱氣息，讓人不禁為她心疼，讓人想要保護她。就這麼奇怪地，余智翰第一眼就喜歡上他眼前這個初中的女子。那時她神情空洞地坐在金俊希旁邊，偶爾張望一下四周的擺設。沒想到那時的金孝希，已經會讀心術了，但她的表情卻是很淡然。聽到了余智翰所有愛慕的心聲，卻沒有任何的情緒在她臉上。

　　穿著絲質襯衫的他啜飲一口酒，男士香水的味道飄散。在這個音樂震耳的夜店裡，他看著周遭的庸脂俗粉。

　　「智翰！」捲髮波動的她小跑步過去勾住他的手，穿著露乳溝的小短裙，睫毛夾得翹翹的，妝容也顯得艷麗。那是他最近曖昧的對象，但是他現在只想著要如何擺脫她。余智翰故作親暱，內心卻不斷浮現金孝希冷漠的面孔。

　　金孝希…她是夢想啊，很空泛的名詞。余智翰根本不認識她，也沒有真正地去想要走進她的內心。在她死後，他意識到自己對她的愛原來這麼幼稚且膚淺，不及予哲對她的千分之一。他不懂得愛人，金孝希早就看出來了。就像對待一個玩具一樣，現在的他只是失去一個很心愛的玩具。

　　他眉頭突然深鎖，他就是一個這麼混帳的人。

***

　　他們一個接著一個，頹喪了。

　　除了金允皓依舊陽光之外，他約了鄭予哲課後一起找了家小吃館吃飯。

　　「噁…」金允皓把嘴裡的豆干吐了出來，「有股臭酸味，好像是壞了。」

　　他起身向老闆說，老闆娘匆匆上前確認那盤小菜。「嗯…」老闆娘皺著眉頭吐出嘴裡只咬一口的豆干，「真是抱歉，感覺真的是壞了。」

　　「沒關係的。」他微笑。

　　老闆娘把那盤端走，金允皓撇向鄭予哲，他的湯裡還放著一塊剩下一半的豆乾。「喂！快把那豆干夾出來，」他愣，「那豆干壞了，你剛沒吃出來？」

　　鄭予哲冷靜地夾出它放在衛生紙上，「沒注意到。」

　　「怎麼可能沒注意到，味道這麼…」金允皓懷疑，忐忑。鄭予哲他似乎還不只吃了一塊，完全沒吃出來…但他記得老闆是一大塊一起切的…

　　金允皓持起筷子夾了那塊豆干，放進嘴裡。

　　「喂，你幹嘛…」鄭予哲詫異，正要阻止金允皓。然而，他看著金允皓霎時冷靜地低著頭把食物吐出。

　　鄭予哲眼眶泛紅，又遞了張衛生紙給金允皓。他失去味覺了，不知從何開始…印象中是在之前孝希走之前的、知道她會走的時候。他以為或許之後就會恢復了，他去聚餐總反應說什麼東西好吃，但從那時就是假的…

　　金允皓鎮定地擦嘴，「我們去看醫生吧。還有，我想要趁周若安還在新加坡的時候飛去一趟，」他嚴肅，「讓李曉恩的靈魂自由，而不是被看管著。我會去拜託趙城試試看。」

　　「周若安下周就會來了，你沒收到余智翰消息吧。」鄭予哲冷淡，「你不用去找趙城了，趙城不是那種會妥協的人。其實，我也會執行我的義務。我已經和金俊希達成協議，再給李曉恩一周時間，下次見面我就會完成使命。」

***

　　周若安長髮飄散，拉著行李箱走到余家門前。

　　他們親切歡迎她的到來，儘管她的臉上僅掛著淺淺的笑容。余雪晏雙手抱胸，打量著她，又是一個不怎麼討喜的人了。

　　周若安也撇了她一眼。看甚麼看…

　　寄人籬下，真是頗尷尬的。不過，那時剛待在趙城家，竟然有種安心感。有種天塌下來也有人擋著的感覺，可以躲在祂黑色的羽翼下。那裏有著自己的大空間，公共空間也很大，大多時候屋子裡只有她和孫先生兩個，彼此互不干擾…而且孫先生和趙城偶爾的鬥嘴還挺有趣的。竟然有些懷念了。

　　真是抱歉了，趙城。現在的祢也在奮鬥吧，孤軍奮戰…身為撒旦的寂寞是什麼了，為什麼要創造我們…是為了讓我們陪伴祢嗎…

　　其實有時候，寧願祢撒手那一切，多親近我們一點呢。她仰頭望著寢室的窗外，這塊土地的月亮也是那樣的。

***

　　冷風吹亂金俊希的髮絲，他望向眼前的山景。

　　他將手機SIM卡拔出，折了兩半，將它丟下山谷。

***

　　老師解釋著國學常識，走過李曉恩她身旁。她壓抑著內心的焦躁，打開抽屜手機的螢幕，沒有任何訊息回復。

　　口袋的手機震動。鄭予哲傳訊：「金俊希不讀我訊息，是怎樣？」

　　金允皓一早也是打來問：「俊希哥出國了嗎？昨天打電話給他、傳訊給他都沒回。」她早已不安地傳訊息給金俊希，說著無關痛癢的瑣事。

　　她嘆氣，怎麼大家都在問她這問題…這人是怎麼樣，到底去哪裡了，出國也不跟大家說一聲…雖然是和他也沒有太深的交情… 她已經試圖多次撥打他的LINE，卻沒有接通，腦袋亂想著。

　　她摀著額頭。這是第三天了。

　　有人出國會不辦網卡的嗎…他忘記自己是有朋友和家人的人了嗎…太奇怪了，真的太奇怪。她甚至請余智翰確認一下金俊希是否在學校，這人彷彿人間蒸發。

　　「我後來去他班上問他同學，他這幾天好像沒來上課，大家以為他生病休假。我去問班導，是說他有請長假了。」余智翰回電。

　　「長假，多久？他去哪裡了？」她皺眉。

　　「現在就是…沒人知道他去哪裡了。」

　　她眼眶泛淚，緊握手機。什麼，到底在說什麼…他到底在想什麼…

　　那天，李曉恩趕回到家中看，金俊希房門沒有鎖，裡面東西已經顯得有點冷清。她冰凍在原地，什麼…再次撥打他的電話，卻無法接通。嘟嘟嘟的聲音無限輪迴，直到進入語音信箱。她難受地放下手機，懊惱垂頭。

　　「每當他…想要死的時候，他就會上去。」「哥哥，他就要一個人了…」

　　孝希姊的話突然冒出腦海，在無數的猜想之後。她呆滯，顫抖。不會的…不會的…他不會做這種傻事的，沒有任何動機…

***

　　李曉恩坐在之前為金俊希佈置的頂樓，冷風襲來。

　　一點痕跡都沒有，他要離開的痕跡…在你走之前，來過這裡嗎…坐在這裡是多麼的孤獨和淒涼，她怪自己自作主張地美化這個讓人想死的空間。

　　她眼眶泛淚，努力振作地搜索一點點的可能。一張紙條…什麼的都好，告訴我你在哪裡，想了什麼…

　　金允皓走上來，「我查過哥房間了…什麼都沒有。筆電也沒有在裡面。」

　　「我們下去吧。」站在一側的鄭予哲離去。

　　路過的金女士看到坐在茶水間休息的李曉恩三人，「曉恩？」

　　「伯母。」她趕緊起身，「妳有聽到金俊希之前說過要去哪裡嗎？」

　　「我沒聽到。」她皺眉，「抱歉。我可能是忽略了，」她帶著一絲不確定，「但也有可能俊希特意迴避我，或是他用控制能力隱藏了一部分的心聲。」

　　「可以這樣嗎…」她心冷，她剛看到徐媽那重重的黑眼圈了。

　　鄭予哲懷疑。他已經可以做到這樣了嗎？這樣不就和讀心術的能力相互牴觸了…金芸甄看向李曉恩，「建議妳還是回去吧。金老爺不會想看到妳。金老爺現在也是發了瘋在找人，妳從他身上問不到東西的。他快回來了，我先回房了。」金芸甄轉身離開。　　

　　她皺眉…

　　金允皓看著媽媽的背影微笑，「老爸說我們已經在市區買了房子，等我大學就會一起搬出去了。」

　　「那這裡真的就變成深山鬼屋。」鄭予哲已經覺得金孝希走後，這裡冷清許多。「為什麼現在才搬？」李曉恩突然提問。俊希他們小時被接回家的時候不就代表允皓已經脫離了金老爺的掌控，他們大可搬出去不就可以了…

　　「因為，我喜歡那兩個人啊。」他笑，「突然多了個哥哥和姊姊，我從小就一個人長大，那時候的我覺得很開心。小時候爸媽有跟我說想要搬家，我不同意。可是現在，孝希姊已經死了，哥也搬出去了，現在人在哪也不知道。」

　　「懂了。」她垂眼。

***

　　李曉恩和鄭予哲在金老爺辦公室外等著，他從走廊那一頭走來，臉色逐漸難看。「妳竟然敢來，金俊希去哪裡了？」他快步走來，吼著。

　　「我不知道他去哪裡，我也想知道他去哪裡。」

　　他怒色指著，「妳想向我打聽俊希的下落，門都沒有。離金俊希遠一點！」

　　「如果你知道甚麼，拜託跟我說。」她泛淚。

　　他冷笑，「就是你們這群人在洗腦俊希。」他看向鄭予哲，「你不要忘了我們的誡約，更不要蹈了金孝希的前車之鑑。明白嗎，予哲？動手！」

　　「當務之急是要找到金俊希吧。」他冷回，「你真的在乎過金俊希和金孝希的感受？」這問題問得他自己也心寒。

　　「金孝希？」他嗤之以鼻，「她固執！身在福中不知福。她想死，所以這是她自己選擇的啊。」「你說什麼？」鄭予哲憤怒地顫抖，「她是你孫女，你甚至沒來她喪禮看她一眼。」

　　李曉恩哭，「你為什麼要這樣傷害她，她到底做錯什麼？」

　　鄭予哲拉住她手腕，「我們回去吧。」

　　「金孝希是被妳害死的，金俊希如果也是，我不會放過妳。」

　　她心瞬間降溫。孝希姊是她害死的？她也要害死金俊希，甚麼…

　　「你根本就不知道他們想要甚麼，你才是扼殺他們的人。」李曉恩堅定，「強加自己的意念在幾個還無法獨立的孩子身上，讓他們感到絕望，是你的自私和膚淺殺了他們，是你自己殺了為人最珍貴的東西。」

　　「輪的到一個外人、一個輸家，妳教訓我？」他狠瞪她，甩門關上辦公室。她疲累地垂著肩膀，鄭予哲睥睨她，「我說了吧，和石頭吵架無助於事。」

　　她再次落淚。

　　「哭完孝希，現在又再哭金俊希。妳等著瞎掉嗎？」鄭予哲冷說，「不排除金老爺之後會來找妳麻煩，妳自己小心點。這陣子來我家，要小心點」

***

　　金老爺走進明亮的飯廳，裏頭空無一人。

　　「怎麼沒人？」他坐下，質問一旁的侍女。

　　「金女士身體不適，留在房間休息。」

　　「嗤，那金允皓呢？去哪？」

　　「嗯…不大清楚。」

　　「叫金芸甄過來。」

　　幾分鐘後金芸甄從容地進到飯廳，關上大門，「爸怎麼了？」

　　「允皓去哪了？」

　　「予哲好像得了進食障礙，所以最近允皓都去和他吃飯了。」

　　金老爺語氣轉折，「要是找不到金俊希，妳說說該怎麼辦？」他喝口酒。

　　她雙手相握，「不知道。」

　　「我們的家業當然是要由金允皓來繼承啊。」

　　「允皓對我們家的家業並沒什麼興趣，我們還是尊重他吧。」

　　「只對球有興趣嗎，打球可以打多久，那有什麼前途？妳怎麼教小孩的？」

　　「可以當教練。」

　　他拍桌，「金允皓，必須再繼續接受接班人的教育。」他聲音低沉。

　　「我不同意，允皓有權決定自己的人生。」她凝視他。

　　他冷笑，「金芸甄妳以前可不是這樣的，讓金允皓接受最好的教育，妳那時不也同意嗎？」「我錯了，那樣是不可行的。」她低頭，「那時允皓臉上的表情告訴我。父母也是會犯錯的，我也是慢慢在學習。」

　　「我以前教過妳，社會是殘酷的。一定要踩在眾人之上。妳都忘記了嗎？」

　　「那是錯的。」她堅定。

　　他怒摔杯子，酒杯碎落在她腳邊，幾滴紅酒流淌在她穿著跟鞋的腳踝上。

　　「不受教。」

　　門外敲門聲，余家祥進門，「爸好，我剛回來。」

　　金老爺沒好臉色，「金允皓要接班家業，如果金俊希不在的話。」

　　「所以，金俊希和允皓只是互為替代品嗎？」他微笑站在金芸甄身邊。

　　「你們夫妻倆不要跟我說這些有的沒的。」

　　「我不同意讓允皓接班。到時沒人繼承家業的話，就聘專案經理人去經營吧，不然把經營權、股權全部販售給別人也可以。」

　　「我不同意。」他敲桌，「這是我們金家的基業。沒了這些，你們這些人哪能養尊處優成這個樣子？」

　　「我們夫妻倆都有自己的工作，也在市區買了房子，要支持金允皓到大學畢業不是問題。余家也願意成為我們的後盾。」

　　「是嗎，那我以前養你們、養金允皓的錢，吐出來啊。」

　　「我們沒打算要還的意思，也還不起。您自始至終把孩子當成您的所有物，您只是帶著期待去培養他們。但這個先決條件不成立，您花費時間養著自己的期待，孩子是無辜、沒有選擇的，他們也不是您的財產。當他可以獨立且有成熟的自我意識時，他自然可以選擇自己想過的人生。您不帶感情且不帶理智地投資您以為的商品，可是我們是有感情的人，也渴求與親人的連結，您卻已經逐漸消磨掉我們對於您的敬愛。這是您人生中最錯誤的投資行為，嚴重賠本。賠的是錢，也是愛。」他嚴肅，「希望這樣的說明，可以讓您這個生意人明白。」

　　他怒火中燒，「余家祥！」

　　「我們不打擾您用餐了。」他扶著金芸甄的腰走出飯廳，獨留怒不可扼的他。

　　「家祥，我想我錯了。」金芸甄坐在寢室的小沙發，懊悔。

　　「妳已經說過好幾次了。」他微笑拿著濕毛巾蹲下擦拭她的腳踝，「沒關係，已經過去了。沒受傷吧？」

　　她接過他的毛巾，「為什麼你當時會想和我結婚…」

　　他坐在她身邊，「我以前的確不怎麼喜歡妳，妳和妳哥個性差超多的。但妳哥，是我最好的朋友，偶爾會說著自己的妹妹有多麼可愛。我想，這麼現實的女人，到底可愛在哪裡？後來認識幾次，發現妳的脆弱挺可愛的。反正，那時剛好也沒認識什麼女生，然後妳爸又在那邊拼命撮合。這可能是他這輩子做過最正確的事吧。」他苦笑，「我是很不想成為他的女婿的。但是，能成為妳哥的妹婿挺好的。所以，就想說試試看。結果妳也知道的，我們交往沒多久，妳哥就整個人消失了，根本沒機會體會成為他妹婿的感覺。」

　　她蹙眉，「感覺好勉強，其實你是喜歡我哥的吧。」

　　「挺喜歡的。」他笑。

***

　　李曉恩打開秘密基地的門，開燈照亮著寂靜且冰冷的空間。她沉重地坐在沙發上、卸下書包，打開蛋糕紙盒，滴下淚水…

　　她其實不理解自己對他的情感，一如金俊希對她的情感。這一切都是如此模糊。她轉著自己手中的戒指，一滴晶瑩的淚水濺在它上方。

　　李曉恩又看著那張婚紗照中自己青澀且微紅的臉，看向那時身旁的他眼神清澈但有些憂鬱，卻對鏡頭淡淡的微笑。那是他們唯一的合照。

　　耳際響起每一句他說過的話，和他的每個表情浮現眼前。

　　她潸然落淚，指尖滑過照片上他的臉。金俊希，你在哪裡呢…為什麼不說…你在想什麼呢…你到底去哪了…為什麼不跟我說…為什麼不告而別…

　　再次撥打他的電話，仍無法接通。

　　金俊希已經死了嗎，他早就想死了…已經是第二個禮拜了…

　　一如她初見他的眼神，如此憂鬱且厭世，孤獨且無望…他討厭這個世界，也沒有想要反抗。他已經想很久了，現在也只是付諸行動罷了…

　　這一切對他而言並未改變。

　　她雙手顫抖，鼻酸。

　　不…不會的。金俊希不會做這種事…金俊希會回來的，會回來的…不會的，他只是需要一點自己的空間，想出去走走…他很快就回來了…金孝希，請把他帶回我身邊…

　　隨著日子一天天地熬過，度日如年，她已經無法再確信。她變得動搖，連金老爺都找不到。他失聯的第六天、第七天…第十天，李曉恩幾乎崩潰，思緒亂得頭疼。

　　但她必須做好最壞的心理準備不是嗎？終究會離開的，無預警或預料之中的…爸爸、媽媽、金孝希、金俊希…她也該習慣了。她會孤獨地留在這世上。

　　她又想起，被硬生生抽離的幸福，她所摯愛的人…

　　她抱膝啜泣，手握著一團已濕透的衛生紙。不要丟下我…我錯了…不要，對不起…直到在孝希姊離開後，他也要走嘞嗎，無聲無息地。這對兄妹是怎麼回事…金俊希，你這個大笨蛋…到底去哪裡了…你還有我啊，金俊希，你到底在哪裡…

　　她抽涕不止，無法喘氣。

　　他已經選擇放棄了自己的生命，這世界已沒有什麼好眷戀的…你怎麼捨得離開…你還有徐媽，她已經失去女兒，你現在要讓她如何繼續支撐下去…

　　她點燃十七歲的蠟燭。

　　好吧，恭喜你離開這個讓你痛苦的世界。很高興遇見你呢，如果能讓你更喜歡這世界就好了…她潸然淚下，摀著隱隱作痛的胸口。希望這世界能夠更加地溫暖與美好，讓任何人不要再選擇放棄自己的人生。

　　即便如此，她還是會堅強活著吧。她凝視著搖曳的燭光。

　　她雙脣顫抖，吹熄蠟燭。我不會再等你了…但我會想念你。

　　她心抽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