柬埔寨/自由行 Cambodia - 4

走進按摩店後的記憶，一直都很朦朧。

我們選擇只有60分鐘的腳部按摩加上簡單肩頸按摩，所以這次沒有像上次被帶到小房間，寬敞的大廳和舒服的香氣都讓人莫名放鬆。

「外面是在遊行嗎？怎麼這麼大聲......」

「是送水節的活動吧？」

「好想睡覺......」

送水節的街區明明和我們現在的位置隔了一條街啊，音樂卻彷彿環繞音響般震耳欲聾，我嘗試閉上眼睛，卻覺得四周的色彩更鮮豔幾分，像進入夢境。恍惚之間似乎離開了座位，下一秒卻又回到原地，按摩師笑著問我感覺如何，暗示要我給她一點小費，我看到自己掏出美金，接著又看到遊行的隊伍走過眼前。

「K！」

不知從何冒出的聲音，隊伍消失了，眼前取而代之的是雪莉和西西里。

「？！」

「妳睡著了嗎？」

剛剛是睡著了嗎？我不知道。只覺得眼前的景象有些搖曳，有點像喝醉的感覺，但所有東西的距離都變的好遙遠，難以觸及。跟著她們兩人走了好一陣子才走到桌子前坐下，說來奇怪，明明遠在天邊的椅子伸出手居然摸的到。這種空間失真的感覺讓人飄飄然。

「她要我們來這裡喝茶。」

「她是誰？」

「誰？」

「她啊，她要我們來這裡喝茶。」

「她是誰？」

「誰？」

「她要我們來這裡喝茶。」

「她......」

等等，這一切都不對。我們在做什麼，為什麼不離開？

這個重複的對話進行到第幾十遍的時候，我才像突然意識到什麼。腦中不知為何一閃而過電影【波西傑克森】裡在拉斯維加斯賭場吃下蓮花後忘記時間流逝而被困在賭場裡的情節。

茶有問題嗎？不，作用應該沒這麼快。難道是空氣？一陣讓人頭皮發麻的恐懼感襲來，不行，我得先回去，回到現實。我憋住氣，專注在自己拿著杯子的手上，用窒息的感覺強迫理性取回主導權，一秒，兩秒，三秒......

「哈、哈.....」眼前的色彩突然黯淡下來，背景也逐漸清晰。

我趕快看向另外兩個人，西西里眼神渙散，顯然還在剛剛對話的迴圈裡，雪莉臉上有點疑惑，像是還沒搞清楚狀況。

「妳是醒的嗎？」我和雪莉四目相對，她點點頭。

「我覺得有點不太對，先離開這裡再說。妳去付錢，我帶西西里出去。」

雪莉點點頭，我連忙架著西西里到門口穿鞋。等待的同時，夜晚微涼的空氣讓我又清醒了幾分，這時候的我也大概猜到問題出在哪了。

該死，我們怎麼會覺得沒效呢？說起來真是愧對這大學四年，消化酵素當然是會分解沒錯，但下一步就是進到血液循環裡了啊！

「...這樣還要去酒吧嗎？」雪莉走出來後問道，我不經意瞄到她背後老闆娘追隨我們的目光，令人不安。

西西里這時像是用盡最後的理性擠出了一句話。

「回旅館。」

這大概是我有生之年走過最漫長的一段路。

在按摩店門口有嘟嘟車司機朝我們揮手，但考量到現在還沒完全搞清楚狀況，以及難保途中我們三個同時發作，最後我和雪莉決定還是徒步回旅館。幸好時間還不算太晚，我們盡量選擇了人多的大路，但才沒走多遠西西裡就開始掙扎。

「嘿，妳們是誰？這裡是哪裡？」

我和雪莉一左一右抓著西西里，生怕她突然失控跑走。

「我們在柬埔寨，第三天了，妳不記得了嗎？我們今天早上還去了教堂欸！」

聽到教堂兩個字，西西里愣了一下，極度不安的狀態似乎短暫得到緩解，但下一秒又開始大聲嚷嚷，引起了幾個路人的側目。

「妳真的是雪莉？妳可以證明妳是雪莉嗎？」

「證明？？」

「雪莉她今天在女皇宮跳舞的時候，是妳錄影的啊！在古蹟前面！」

「古蹟......」西西里喃喃自語，忽然反抓住我們。「快，再多說一點，快跟我說只有我們三個知道的事！」

「呃、那個、藏經閣！我們害一堆外國人跟我們一起爬上去然後下不來！」

「送水節！電音消防車！我們昨天還在街上和一堆人尬舞！」

「我們第一天去的那個啥鬼慈善演唱會、我們都聽到睡著的那個！」

「還、還有小吳哥的露齒笑仙女！我們為了找她還把雪莉搞丟了！」

我和雪莉就這樣拼命回想著這三天發生的大小事，邊祈求著能趕快抵達飯店，但這條路彷彿沒有盡頭。幾次陌生人經過，我們還得笑著裝作熱絡聊天的樣子，以免被發現有任何異樣。

踏進飯店時，西西里不知是累了還是終於冷靜下來，並沒有什麼反抗。我和雪莉比正常還正常的和櫃檯打過了招呼就迅速把西西里拖回房間裡。

「呼......」雪莉氣力耗盡的癱在床上。

「我們來整理一下這件事吧。妳在按摩店也有感覺怪怪的嗎？」

「沒有，我只覺得想睡，妳沒說我也還沒發現西西里......」

咚。

我和雪莉同時回頭。只見原本被我們安置在隔壁間休息的西西里，雙手抱著枕頭佇立在門口，直勾勾盯著我們，十分嚇人。

「？？？」

「我怕......」她突然擠到我們中間，露出孩子般執拗的表情。「我要和妳們一起睡！」

如果不是剛剛經歷了一番折騰，我們可能還會覺得這個樣子挺可愛的。但現在腎上腺素用盡的我只希望她能趕快睡一覺讓體內的藥物濃度代謝掉。

「我覺得，妳們都好像假的喔。」西西里繼續著她亂七八糟的發言，作勢想戳我的臉。「就像人偶一樣不是真的......妳懂我的意思嗎？好像我現在對你們做什麼都沒關係的感覺。」

「妳覺得妳在夢裡嗎？」雪莉克制著聲音中的顫抖，小心翼翼的說。

「像是夢，又不像是夢？但我好快樂喔，好快樂......」說著說著，西西里又像睡著似的一動也不動。我嘆了口氣，從床上坐起來。

「大麻的半衰期大概是1-2天。」雪莉小聲地問。「到時候要上飛機應該不會有問題吧？」

§

清晨的陽光，宛如救贖。

回想前一晚還是覺得不可思議。半夜三點，我被藥效退去西西里吵醒，聽她興奮的分析大麻造成的時間軸錯亂和解離感；根據她的說法，她在走回旅館的這條路上好像做了很多事(賞了路人一巴掌，跑去抱著電線桿哭之類的)，但實際上都沒有真正發生。

「就是夢境和現實的界線變得模糊不清的感覺。」西西里兩手一攤。「妳們跟我說那些事件的時候我好像會短暫回到現實，但很快就又掉回去了。」

「啊不就幸好我們是先去按摩店。」如果我們昨天吃完披薩直接去了酒吧或夜店這種夢境與現實更加難以分辨的地方，後果實在不堪設想。為此我們今天早上還虔誠的感謝了主一番。

「我看那披薩店老闆也有問題。他一開始不是只找妳一塊美金？該不會是想測試看看我們還清不清醒吧？」

「我比較好奇，雪莉妳昨天半夜是怎麼了？」

昨天西西里醒來後，反而是雪莉變的很奇怪，像被附身一樣動彈不得。問東她答西，最後還留下兩行清淚，把我和西西里搞得一頭霧水。

「我不知道...我很想回答妳們的問題，但怎麼講都講不出我想說的話。」

「妳的藥效也太晚發作了吧好驚人。」

「K才是吧？妳是大麻免疫體質嗎？還是其實妳平常都......」

我們就這樣七嘴八舌討論到不得不出門開始最後一天的行程。

不知道誰找的做菜課程，當初大概只是純為了打發時間。整個早上都心不在焉的我們只有在穿圍裙的時候為了提振士氣，決定好好複習一下手術室無菌衣的繞帶。看我們三個在那邊轉圈圈轉的不亦樂乎，一旁的中年男子嗤的一聲笑了出來。

見我們停下動作欲言又止的樣子，他主動的自我介紹。他叫馬克，是位來自加州的麻醉科醫師，隻身來柬埔寨旅行。

「加州大麻好像是合法的，對吧？」西西里用肩膀撞了我一下。

「噢，是啊。」馬克像是訝異我們突然問起這個問題。「我弟在加州就是專門種植大麻。」

「那您對大麻有什麼看法？」

「大麻？大麻煙其實沒什麼問題，真正可怕的是食用大麻。吃下去至少要半小時才會作用，延遲的發作時間(delayed onset)很容易不小心就過量。」

雪莉輕咳了一聲，我們識相的結束這個話題。

大麻會促進食慾，相對的戒斷症狀之一就是厭食。明明昨天吃完Happy pizza後就沒再進食，看著面前一道一道廚藝課成品，以及吃得津津有味的馬克，我們卻連拿起筷子的動力都沒有。

西西里吃了一口後胃一陣翻攪，索性和雪莉兩人先去附近的農產品市集走走。我留下來聽馬克分享他的故事，他年輕時就離婚，和我們差不多年紀的女兒是跨性別人士，今年稍早才完成第一階段的變性手術。談起女兒時他表情十分溫暖，語氣也絲毫沒有閃躲，對於她的決定自始至終都是支持的。

美國在2015年就通過同性婚姻合法化，而當時的台灣還在為此奮鬥。當下我想到西西里，想到弟弟，想到瞞著父母出國的自己；也許有一天，父母終究會學著接受子女最原始的樣子吧。因為愛的緣故。

而我們總是抱著這樣的期待，痛苦而幸福的活著。

由於時間尚早，哆啦提議帶我們去天使皮雕孤兒院晃晃，順便休息一下。這裡不只收容無家可歸的孩子，更幫助他們培養一技之長；精緻的皮雕非常適合作為紀念品，很難想像他們小小年紀就有這麼好的手藝。我們待了一陣子避暑，剛好也利用時間趕工未完成的明信片。

洞里薩湖是東南亞最大的淡水湖，往南匯入湄公河，送水節時會在此舉辦盛大的滑艇比賽。我們從空邦魯搭船，是那種超小型的船，大概載我們三個人加上哆啦就滿了；雖然湖水看起來和泥漿差不多，掉下去大概會重病數日那種，但沿岸不整齊排列的高腳屋和零落的船隻看起來莫名可愛。

因為是旅程的最後一站，我們目的只有看日落，船上又都是自己人，所以顯得更加悠閒freestyle，小船開到洞里薩湖後基本上就開始隨波逐流(?)等待日落。

「吶，來播個音樂吧！」

「正有此意！」

我們總是相信，音樂會誠實地反映人的心境。當時一按下隨機播放，跳出來的就是American Authors的Best Day of My Life。

I'm never gonna look back, whoa
我絕不往回看
I'm never gonna give it up, no
我絕不放棄(這個夢境)
Please don't wake me now
拜託請別現在叫醒我

This is gonna be the best day of my life
這會是我這輩子最棒的一天
My li-i-i-i-i-ife
我的這一輩子啊

天色暗下來後的湖面意外美麗，粼粼波光閃爍著迷幻的色彩，彼方升起漸漸清晰的月亮，馬達的轟隆聲與船的震盪，風中凌亂的長髮，不經意按下的快門，音質十分勉強的手機播放器，配上我們不和諧的歌聲，一切都不能再更完美。

是啊，我們都知道。

This is gonna be the best day of our life.

<柬埔寨篇-完>